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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娘的辛苦钱。”母亲说,“忙完了学里忙屋里,忙完了学生忙鸡鸭鹅。娘都是为了什么?娘都是为了这个家。娘的一生都赔给了林家……”母亲幽幽地说,不禁落下泪来。
我赶紧说:“娘,我知道的。等娘归山之时,我一定立一块大碑。”
“有你这句话,我就足够了。”母亲含泪而笑,灯影里依稀可见她灿烂的笑容。
与会者陆陆续续前来。姑妈们从城里坐了车来,二叔从北岸驾了船来,近处的族人就骑了牛来,也有走路来的。林氏族会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会址理所当然地定在林家祠堂。80年代初,分田单干,我们家抽签抽到生产队的仓库。母亲说,拆了只落得一些砖瓦,不如不拆。隔一年,族中重修族谱。在母亲的提议下就将这仓库改建成了祠堂。
祠堂门嘎然开启。父亲、伯叔这一辈分的人净了手。接着我们这一辈的及我们下一辈的也依次净了手。于是,鸣钟,祭祖。
伺候香烛,奉上刀头三牲,父亲又跪着升了表(禀告祖上的文书)。一时节灯烛晃晃,香雾袅袅。
全体林姓男丁行跪拜礼。今天没有司仪,父亲在最前面,父亲如何跪拜,我们也跟着如何跪拜。
“愿、林、家、香、火──永、世、昌、隆!”父亲高声说。
“永、世、昌、隆!”我们齐声说,声震屋瓦。
起立。依次归座。于是就有族中人张罗座次。这人名唤林大庭,我称他大庭叔。这大庭叔就住在邻村松柏湾,平素都见他在垸堤外犁田,大声地吼骂耕牛,“沟里!沟在哪里?!你个龟造的!沟里……”这样的吼声,隔着九十厢田垄都能听到。传闻说,大庭叔犁田,一天要喝五壶水,因为不住地吼骂,容易口渴。
现在大庭叔很是斯文地在让座,嗓音逼得很细,完全丢掉了在田亩中吼牛的腔调。
“请——”
“大姑吔,这边请唦——”
“九叔吔,这边请唦——”
这样地“请”过之后,座次可谓秩序井然。上首坐着祖父,左边是林氏男丁,右边是林家女眷,下首是客宾——姑父姑母和表亲,阮姓姨表今天也列席参加。
父亲木木讷讷,每次族中聚会,他只在祭祖仪式中带领族众行跪拜礼,并不开言讲话。二叔算是半客半主,三叔又讲不上正板。因而,这长房里能讲话也能管事的,就只有我母亲这位女族长。好在她特别乐意,又似乎天生就有掌管族中事务的才干。
母亲抹一抹额发,铺开讲稿,开言道:“各位长辈,各位亲友,各位儿孙们:你们好。七月流火,烈日炎炎。在这草木风长、万象向荣的大好时节,我们召开林氏族会。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嫡系白鸟湖林氏全体男丁和女眷,向顶烈日、冒酷暑、不辞辛苦前来的各位亲友表示最亲切的问候!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母亲于是起立,向四面鞠躬行礼,四面亲友也向母亲拱手还礼。
这其间,也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下首席位上,孤零零地响起掌声,突兀而起又无以为继。看时,是小姑妈的大千金在拍巴掌。她不懂常识,族中聚会的礼仪是不兴拍巴掌的。拍巴掌是何道理?当然,此千金从城里远道而来,不知者不为错。只是她自己觉得尴尬,两只巴掌僵在那里,讪讪地笑着怪不好意思。好在会议继续进行,人们不再关注这点小事。
“今天我们开会,主要是关于我家祖父的病症。我的讲话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病症的起因与现状;第二部分,病症的对策与未来。我先讲第一部分……”于是母亲历数祖父近来的异常表现,说到激动处,母亲几次脱离讲稿,也暂时丢掉作报告的官方腔调,絮絮叨叨地补充了若干细节。
席间也不时起一些小的骚动。天太热,人们不住地擦汗、叫“热”。二婶、三婶不停地给与会者上凉茶,不上茶的时节她俩就咬耳朵说话。远道而来的亲友,有感于事情的离奇,禁不住吃吃地笑。特别是城里来的表亲,听到精彩处,还“哇噻”、“耶”地叫出声来。
大庭叔不停地提醒亲友们保持肃静。他站在神龛下的香案前,提一面大铜锣,“嘡——”地敲一下锣,接着用更夫一样的腔调提醒人们:“肃——静——”大庭叔一脸肃穆,但效果却适得其反。城里来的表亲,一见敲锣就笑开了怀。先前错拍了巴掌的那一位千金,这时也不再尴尬,她竟然笑弯了腰,笑得打呛,小姑妈在一旁把眼睛瞪得像两个十五的月亮,她的笑也还是无法止住。好在大庭叔只管程序不管结果,笑不笑是你们的事,敲不敲锣是我大庭叔的事。
祖父起先也静静地坐在上首,而这时却有些坐不住了,左挪右挪,很不自在,脸色也不大好看,似乎憋着气。我预感到有些不对,离席来到上首,附在祖父耳边道:“爷要什么吗?爷要什么就直说”。祖父不理睬我,只是左挪右挪。我立在一旁也觉无趣,只好回我的座位。没等我坐稳,就听得一声闷响,祖父的右掌着力拍在桌面上。接着是一声力喝:“要。要。要你娘的个马桶!”
全场愕然。一时节,细语声没了,窃笑声没了,大庭叔也不用再敲锣。一切似乎都定格在那里,只有香案上的灯烛还恍恍地燃着,在这大白天里燃出几朵虚幻的火苗。
祖父何以如此呢?为什么喊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这不完全就是一介武夫?
没等人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祖父又喝道:“病?病?谁病了?谁病了?□?——谁病了?……”祖父情绪激昂,高声大喊:“老子闹着玩!闹着玩有什么了不得?□?有什么了不得?”
二叔接口道:“玩是可以的,不要总是捡痛处玩。”
“何谓痛处?”
“这还要说吗?爷。”
“嘭”、“嘭”几声闷响,祖父抡起胳膊死命向桌上磕去。父亲、二叔、三叔连忙上前扯住,大小姑母也从下首跑来。小姑母“哇”地就哭起来。祖父手腕那里摔破了,血染红了他的白衣袖。祖父挣扎着,极力想抬起胳膊,一面大喊:“痛在哪里?痛?痛?痛在哪里?……”
我们都以为祖父情急之下,忘了疼痛。谁知他真的就丧失了生理的痛觉。这一症状始于何时,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是发现祖父从此更加不同于常人。蚊虫叮咬,他会静静地观赏,因为他不再感到疼痛。路遇沟坎,他不假思索地往下蹦,因为他不再感到疼痛。我们防不胜防,我们得等开水凉后才能递到他手上,我们还得时时检查他躯体的每一处,看是否发生骨折或溃烂。
这都是后话,如今且说这族会。
这族会当然就无法继续下去,因此也留下诸多遗憾,譬如母亲的报告就没法读完。为写这份报告母亲熬了许多个通宵,花了许多心血,用了许多排比句。尤其是结尾,文气贯通,激情澎湃。“……长辈们,亲友们,子孙们:让我们以林氏为荣!让我们以林氏为耀!让我们以林氏为自豪!让我们在林氏的名义下,筚路蓝缕,呕心沥血,为把林氏的香火与事业推向未来,推向永世万代而努力奔忙,努力奔忙吧!”记得母亲写出这样的句子,激动不已,半夜里叫醒我,与我一起诵读、赏玩。这样高亢的词句终究未能激荡在祠堂的上空,而更其不幸的则是,现在会场里充斥着吼声与哭声。
继小姑母“哇”地哭起来之后,大姑母也“呜呜……”地哭起来。她们在给祖父包扎伤口时发现他的小手臂已折断。表妹们见姑母哭,她们也跟着哭。母亲是早已丢下讲稿,长歌当哭。二婶三婶也混在推推搡搡的人群里干嚎。然而,祖父依然大喊:
“痛在哪里?痛?痛?痛在哪里?……”
当天下午我们林氏族众把祖父抬到镇上,上了夹板,打了石膏。医生证实,祖父的确丧失了生理痛觉。
鉴于形势急转直下,当晚我就给好友陈兄发去电报,务请他火速赶到白鸟湖镇石板湾村。陈兄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抵达石板湾。望闻问切之后,他并没有急着下断语。我在天井摆开杯盘招待他。陈兄喝着小酒,突然就发了诗兴,对我家的天井赞不绝口。他一面吟哦,一面就写就一首诗:
啊/在遥远的白鸟湖/有一方天井/夜气幽蓝幽蓝/星星明明灭灭/萤火飘荡/总是隔世的情缘//呃幽蓝的夜气/星星/萤火/以及隔世的情缘/不是我的/是我朋友的//哦/我丢失了生命中的天井/我在城里流浪/确乎有一方天井/在那遥远遥远的白鸟湖……
陈兄写毕,意犹未尽,反复玩味——韵律如何,意象又如何?
我其实也是一位雅士,只是今天没有太浓的雅兴。夜已深沉,我不得不提请陈兄关照祖父的病症。
他于是摔出来两个词语,“选择性遗忘”与“生理痛觉丧失”。我和陈兄都是天生的知识分子,天生吃符号饭的人。我们惯于把一些符号堆起来做成科研成果,随便摔出两个词语,就跟尿一泡尿一样易得。我们都在圈内混,彼此也知根知底,在某个清醒的夜半,我们也会觉得事实有时比符号更重要。我提醒说,我们应该探讨事实本身,陈兄也就明人不说暗话。
闷闷地又喝过两杯,陈兄说:“这个这个,‘生理痛觉丧失’到目前为止,只见过先天案例的报道。而且就是先天痛觉丧失的几率,也少之又少,在千万分之一以下。这个这个,啧啧啧……”
陈兄连续说出“啧”字,我知道这并不是在咂摸酒味。陈兄小有名气,什么场面都见过。在我家天井里喝点小酒,用不着咂摸。我知道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太难。
“啧啧,怪哉。”陈兄说。
“的确怪哉。”我说。
“至于‘选择性遗忘’嘛,这个这个,太平常了,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这个这个——”陈兄于是就转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上来,他说生命中的有些细节,由于太痛苦,人都自我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