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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人也,但他从来不谈及此事。1979年他又调回长江日报社,继续做他的副刊工作,不幸于第二年大病一场,严重的心脏房颤使他逐渐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这以后我常去看他。有一次他不知道怎么说到这事上来了,说有过一篇批判文章,然后眯着眼笑笑,再不说下文了。可以看出,他有难言之隐,或是存心不告诉我。
最初我想知道批判文章的作者,也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防范。后来连防范的目的也没有了,仅仅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了解开一个谜团。然而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一个默契,共同遵守一个游戏规则:一个从来不说,一个从来不问。其实,我完全可以去问编辑部其他人,但是有一种力量阻止了我的这个步骤。这种力量,就是周代的人格威严。我渐渐理解了,当初他对我报喜不报忧,是为了保护我的创作积极性,又因为这篇文章并没有公开发表出来,他也应该保护那位作者的名誉——那位作者也许就是他非常熟悉的人士。如果他认为这件事有必要告诉我他就早告诉我了。在他的人格威严面前,我放弃了知情权,由他守住这个秘密,一守就是30年。
在这30年里,仅凭这一点,他就让我高山仰止了。也许,他并不曾教导我怎么写作,但他是我真正的老师,一位人格意义上的老师。
凡是我发表的作品周代都要看,没有的就要我给他复印,看过了都要发表意见,有时还要写文章。我有个两万字的作品,他边看边用圆珠笔圈点,每页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圈圈点点,呈现一片非常好看的草绿色,似乎我所写的每句话都让他喜欢,都让他激动不已。这本刊物本来是我送给他的,他很珍惜地保留多年,后来又送给我了。我有个小文章,标题大约是《宁静与淡泊》,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却几次向我提起。我想起来了,我也写过他不太喜欢的一个东西,1992年发表的《客厅的挂钟》。这是一篇纪实小说,写我们家客厅做过装潢以后,改变了挂钟的位置,全家人除我之外都不习惯了,都强烈要求还原。其实,挂钟改变位置,利多弊少,多数时候看着方便。我自以为这篇小说有些寓意:要改变人们习惯了的东西何其难也。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又非常真实,周代就按照散文来读了。作品中有一段客厅装潢一新的描写,他在来信中用了一个歇后语,表示他的反感。他说,你这是乌龟晒太阳——摆壳(摆阔)。这番话当年在东湖召开的散文研讨会上他也说过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出来参加公开活动仅有的三次中的一次。我并不认为他批评得很准确,但由此更加强化了我的自律,我经常感觉到有位长者站在我的后面盯着我呢。
他对我的这种事无巨细的注视,后来延伸到我的儿子身上。我儿子也说,只要是他写的文章,周伯伯都喜欢,没有不喜欢的。有个时期,他还督促我儿子写文章,亲自充当推销员,向他所熟悉的编辑投寄,并且经常向我们通报稿件处理的进展情况。我自知教子无方,在儿子高中毕业时,我就让他去拜访周代伯伯,有时候有意让他给周代伯伯送书送花,让他去从周伯伯身上感受一种人格的力量。儿子很快被周代夫妇认作小儿子了,最初周代写给小儿子的信是由我转交,后来写给我的信改由小儿子转交,儿子有心思就跑到他的这位老爸爸面前去倾诉,弄我们当爸当妈的在一旁嫉妒。有这样一位循循善诱的导师,儿子引以为骄傲,常常带着自己的年轻朋友去看望周代伯伯。周代每有新书出版,都送给我们两份,我和儿子各自摆在自己书柜里。
在这30年间,我与他也有过两次不愉快的事情。一次是在1983年,武汉市文联准备调整领导班子,市里有关部门就通过他探听我的意向。我说我愿意转业到地方工作,但要一不进党组,二不管刊物。我的回复使他非常失望,他认为我不应该放弃这个机会。那时家里都没有电话,江南江北,鸿雁传书,传递一个信息得几天时间。大约有段时间没有收到他的来信,我感觉他可能生气了,就在出远门前去看他。进门我笑着问他怎么不理我了,他说本来准备不理你的,但中国有句古话,伸手不打笑脸人。见了面,说说笑笑,沟通思想,又没事了。
再一件事,我到省作家协会任职之后,他托人捎给我一篇散文,我看过感觉非常好,但我没有明确回复刊用时间,他以为我在同他打哈哈,摆官架子——这是他非常讨厌的。他好不容易下楼打公用电话,那个鬼电话又听不清声音,就生气地挂了电话。那段时间,他的身体特别不好,情绪也特别不好,总以为将不久于人世,希望看到自己的作品发表出来,而不是成为遗作。隔些日子我到汉口开会,顺路去看他,我告诉他说,我的主要工作是管作协的事情,《长江》丛刊主编只是个挂名,日常工作由一位副主编全面负责,凡是直接给我寄来的作品,我认为可以用的,也都要同他商量,尊重他的意见。他恍然大悟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感到无地自容。等我离开之后,就马上给我写信,检讨自己的丑脾气。
我并不认为周代是个完人,天下是没有完人的,他的魅力在于他总是在不断地修正自己。他是一位有自责之心的长者,经常比照他人的长处揭露自己的短处,就是在写给我的儿子——他用的爱称是小兜兜——的信中也是这样。我们之间,一老一少,情深意笃,书来信往,从未间断。后来有了电话,每周通话一次,从来都是不厌倦地长谈。无论年龄差异,还是性格差异,都没有构成我们倾心交流的障碍。
像周代这一代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伤害是很自然的,如果不受任何伤害反而就非常可疑了。周代不太喜欢向我展示自己心灵的伤口,倒是经常向我反省自己的过失。上世纪60年代,举国上下奉行一个方针——以阶级斗争为纲,他所在的报纸副刊,对诗人管用和的短诗《绕道》发起了所谓的讨论,实为进行公开批判。其时,武汉文化界有位开明的领导人巴南冈,就对把这样的爱情诗与阶级斗争挂钩,明确表示很不以为然。周代在一篇回忆巴南冈的文章中写道:“可惜那时我们认识不到这一点,把忠言当成了耳边风。至今仍然感到对不起诗人管用和,也对不起巴南冈同志。”他常同我谈起姚雪垠,为自己在五七干校期间不敢亲近这位“戴罪之人”而表示忏悔,为自己曾经对姚公率直的言谈不能理解以致误解而表示愧悔。后来我在他的回忆文章里,也看到这样的记载,非常的诚恳。周代晚年有许多回忆文章,就是在清点自己的人生,检讨自己的人生。
周代本是一位学养深厚的作家,但他从不以作家自诩,自称是一个老报人。有两位报纸副刊编辑,影响了周代一生。在他还是湖南大山里的一个衣食无着的中学生时,1945年,他的投稿得到远在武汉的《和平日报》一位编辑的赏识,这位编辑就是其时誉满中华的女作家谢冰莹。谢先生在80高龄上,还从美国数次来信,关注这个晚辈的病情和写作。1948年周代就读于武汉大学,向武汉《大刚报》投稿,受到副刊编辑曾卓的青睐,曾卓当时已经是诗名很高的诗人,还特别约见了他。比周代年长6岁的曾卓,在晚年经常探望病中的周代,鼓励他战胜病魔和坚持写作。应该说周代是有创作才气的,求学期间就不断有诗歌、散文和小说公开发表,当记者时写过许多反映新中国初创时期的火热现实生活的报道,表现出捕捉生活的敏锐能力。但是,仅仅因为“革命分工”,使他只能当一名为人作嫁的编辑。他长期敬业于文学编辑岗位,就像当年谢冰莹、曾卓扶植提携自己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关注文学新人脱颖而出,奉献自己的智慧和血汗,得到省内外几代作家的欣赏和景仰。他的年富力强的年代都在这个领域无怨无悔地度过了。进入花甲之年以后,已是百病缠身,才算正式进入创作的黄金时期。每天,他倚靠在躺椅上,依托一块小夹板,写下一百数十万字作品,出版了《晚晴小集》、《雀巢集》、《伴你走向文坛》、《落霞集》等4部书。他的老同事、资深国画家鲁慕迅用一联概括了周代的人生境界:以身作炬光照人生风雨路,沥血成文书存天地古今情。
他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心脏经常出现早搏和停跳,其次数之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就是这样的一颗心脏,支撑他挺过了23个寒暑,甚至连医生都觉得是一个奇迹。因此可以说,周代的心脏,是最脆弱的,也是最坚韧的。他经常接待朋友来访,有时一连数天访客川流不息,总是平静地同客人谈天说地。他完全没有口福,吃对于他来说不是一个美好的字眼,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不得不承受的痛苦。在原来住过40多年的老屋中,他只能看到窗外一小片天空,看到一根废弃的壁炉烟囱,对于这样一位极度虚弱的老人来说,甚至连站立的行动都是一份奢望。然而,他的生活依然充满情趣。在他的窗台上,我们看到的是,四季鲜花盛开,常年青翠欲滴。他还培育一些花钵,送给来访的朋友,我就多次得到过他的馈赠。在他给我和儿子的一百二十多件书信里,有相当多的篇幅,是描述当时花草的下种、出芽、开花、结实的情景,以及施肥、浇水的知识,还有对于鼠害虫灾的记载。他养的蟹爪兰开花了,煞是可爱,见我喜欢,答应给我培植一钵。而我在书信中总是把蟹爪兰写成蟹爪莲,他对此很不满意,非常认真地指出我的错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对天气冷热变化,异乎寻常地敏感,对来自窗外的每个不速之客,都有浓厚的兴趣。有年窗台上的石榴树结了红果子,有只画眉来侦察过了,随后带来5个同伴,闪电式地偷走了许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