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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拉长了语调叫道:“不认识你,不认识你,的的确确不认识你!”他
一直跟着我,不断地羞辱我,追着我嘴里格格格地叫着,那声音就像我当铁
匠时常听到的一只大公鸡惨败后的凄鸣。他一直把我赶过了桥,使我痛苦得
无地自容。总之,我被他逐出了这个小镇,进入乡野,他才悻悻地离去。
处在如此场合,对待特拉布的小伙计,我要么亲手结束他的性命,要么
就只有这样,任他摆布,逆来顺受。我若是在大街上和他相斗,也只能给他
些颜色作一点儿惩罚,并不能要他的命,那么这样不但无益,反而羞辱自
己,给别人留下笑柄。何况这是一个谁都没有办法的混小子,是一条滑来游
去伤害不着的蛇,被捕蛇者追到了墙角,又从捕蛇者的裤裆下窜走,还自以
为得意地发出轻蔑的狂叫。不过,第二天我还是为此事给特拉布发了一封
信,告诉他维护社会公益是人人的责任,而特拉布忘掉了自己的责任,竟雇
用了一名对体面人士有所损害的讨厌的伙计,为此我不得不和他断绝业务上
的往来。
贾格斯先生所乘坐的马车及时赶到,我便登上车厢,一路无事,平安抵
达伦敦,不过,内心却并不平静,因为我的心已经飞走。一到伦敦,我就想
到没去乔那里是我的不对,为忏悔此事,便买了些鳕鱼和一桶牡蛎捎给乔,
然后回到了巴纳德旅馆。
一进去便看到赫伯特正吃着冻肉,见到我回来,非常高兴。我叫讨债鬼
到咖啡店去再买一份晚餐,觉得当晚必须和我的心腹好友一抒情怀。既然是
知已之间的知心话,无疑,把讨债鬼留在厅堂中是不合适的(我所谓的厅堂
是指和我们仅隔一壁的地方,那里可以从钥匙洞里听到谈话),所以叫他到
戏院去看戏。我时常都是这样被逼得要给他找些活干,而且要换些花样,结
果证明他是反仆为主,我却由主变奴了。有时我简直黔驴技穷,甚至让他跑
到海德公园广场去对一对时间。晚饭吃罢,我们坐定下来,脚都放在炉栅
上,我对赫伯特说道:“我亲爱的赫伯特,我想和你谈些贴心话。”他答
道:“我亲爱的汉德尔,你对我如此看重,我是很感激的。”“赫伯特,是
我自己的事情,”我说道,“但和另一个人有关。”赫伯特一条腿放在另一
条腿上,歪着头看炉火,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后,又转过头来看我,因为我没
有再讲下去。“赫伯特,”我把手搁在他的膝盖上说道,“我爱——我崇拜
——埃斯苔娜。”赫伯特听了我的话后并未感到大吃一惊,相反却理所当
然、从容不迫地说道:“确实如此,怎么呢?”“哎呀,赫伯特。这就是你
全部的回答吗?就是‘怎么呢’这三个字?”“我是要你说下去,你的下文
是什么?”赫伯特说道,“当然,我是知道这件事的。”“你怎么会知道
的?”我问道。“汉德尔,我怎么会知道?你忘了,都是你亲口告诉我
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啊。”“你没有告诉过我!就说你要去理发
吧,你没有告诉我,但是我已经意识到你要去理发,再说你崇拜她,自从我
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你一直爱她。你把手提箱拎到这里来,其实你
已经把对她的爱也一起拎到这里来了。你没有告诉过我吗?怎么,你整天整
天地在告诉我,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从看到她的第一天开始就爱上她了,
尽管当时你还很小哩!”
“你说得太好了,那么,”听了他的新鲜见解,感到他对此也很有兴
趣,我说道,“我告诉你,我一直在崇拜着她。她现在已从国外归来,出落
得秀丽无比,真可谓天生佳丽。昨天我在那儿见到了她。过去我崇拜她,今
天我更加倍地崇拜她了。”
“汉德尔,你太幸运了,”赫伯特说道,“你已经被选中了,你的命运
己安排给她了。如果下面所谈的话不至于触动你的隐私,我敢斗胆提醒你慎
思一下。其实这在我们之间是公开的事实。你了解埃斯苔娜对于爱情抱有什
么看法吗?”
我忧郁地摇摇头,说:“她和我之间还相隔甚远呢。”
“要沉着耐心,我亲爱的汉德尔,会有时间的,会有时间的。你还有什
么话要说吗?”
“我真是不好意思,”我答道,“不过,既有所思,还是把所想的说出
来为好。你称我为幸运儿,当然,我是幸运的,因为昨天我是个打铁的孩
子,而今天,我该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你想找个词,就叫你好小子吧!”赫伯特微笑着说,用一只手拍
着我的后背,“所以叫你好小子,是因为你既急躁又犹豫不决,既大胆又胆
小羞怯,既注重实际,又耽于梦想,一切奇怪的矛盾在你身上都兼而有
之。”
我由于思考在我身上是不是具有这种奇怪的矛盾组合,所以停了一会儿
没有言语。总的说来,我不承认他的分析,不过又觉得他所说的也不值得反
驳。
于是我说道:“赫伯特,我问你我今天该算个什么样的人时,其实是想
到了自己的看法。你说我很幸运,我知道,我的平步青云不是靠自己的能
力,而是靠幸运之神的力量。这的确是幸运的。不过,只要我一想起埃斯苔
娜——”
“你知道你不会不想她的!”赫伯特双眼盯住炉火,打断了我的话头;
我想他所说的话是善意的,是对我的同情。
“只要我一想起埃斯苔娜,亲爱的赫伯特,我好像就失去了自主性,对
一切感到迷惆,任何机会都把握不住。我又能告诉你什么呢?正如你所说,
我们撇开隐私不谈,我认为我的远大前程全取决于一个人,可不知道此人是
谁,而且此人能否永远对我如此呢?从好的方面来说,这前程也是不能确定
的,让人无法安心,一切都是迷迷糊糊的!”我说了这些,心中的疑虑总算
吐尽。虽然我早就有或多或少的疑虑积压在心头,不过昨天我才感到这疑虑
压得万分沉重。
“听我说,汉德尔,”赫伯特仍然兴高采烈地答道,“在我看来,这不
过是情感方面的失意而已,我们因此都会拿着放大镜对别人尽情挑剔。同
样,在我看来,我们集中于审视挑剔的方面,恰巧忽视一个重大的优点。你
不是曾对我说过,你的监护人贾格斯先生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你能得到的不
仅仅是遗产,是吗?即使他还没有告诉过你,不过,这件事是关系重大的。
我看,你也会知道,在伦敦那么多人当中,贾格斯先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
物,如果他没有可靠的把握,会和你建立如此的关系吗?”
我说我无法否认这是一个很有力的理由。不过,我的口气似乎只是因为
既成事实,也就不容反对而己(人们通常都是这样),倒好像想要否定它才
是。
“依我看这理由不仅仅是有力,”赫伯特说道,“你根本想不出比这更
为有力的看法;至于别的问题,你只有等待你的监护人在适当的时候给你讲
清楚,他也只有等待他的客户在适当时候给予他指示。从年龄说,你即将二
十一岁了,那时你会更弄清些眉目。总而言之,你会慢慢地了解,最后,终
究会真相大白的。”
“你真是乐观主义的天性!”我非常钦佩他这种爽快乐观的处事方法。
赫伯特说道:“我有的就是乐观天性,除掉乐观天性我一无所有。我必
须向你说明,我刚才所说的这些话并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父亲的话。他谈
到你的事情时,我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这件事办得非常稳妥,要么贾格
斯先生是不会插手介入的。’现在,且不论我父亲和我自己。你既把诚心给
我,我也该报你以诚心,但良药苦口,忠言必定逆耳,这会儿我打算让你对
我讨厌至极、怨恨不己。”
“我看你不会成功的。”我说道。
“噢,我会的,一定成功!”他答道,“一、二、三,我开始说了。汉
德尔,我的好朋友,”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松,可态度是非常认真的。”从
我们把脚放在炉格上开始谈话起,我就一直思忖着,埃斯苔娜这件事,只要
你的监护人没有和你提起过,她肯定不是你接受遗产的一个附加条件。从你
和我的谈话中,我知道贾格斯先生,无论直接或间接,都没有提到过这件
事,是不是?举例来说吧,他从来没有向你暗示过说你的恩主对你的婚姻大
事自有看法,对吗?”
“没有暗示过。”
“那好,汉德尔,我可对天发誓,我绝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
的。既然你与她一无牵连,难道就不能趁早和她罢手么?我这样说,肯定是
不中听的。”
我把面孔转向一边,一阵难过,就好像一阵从大海吹来的风,飘过沼泽
地,直向我的心窝扑来。当年的那个早晨,我离开铁匠铺,在慢慢消去的雾
气中,把手放在村庄的指路牌上,突然一种相同的难以抑制的情感也曾使我
伤心痛苦。我们相对无言了一会儿。
“问题明摆着是这样,不过,亲爱的汉德尔,”赫伯特好像没有感到当
时的沉默,继续说下去,“你还是个孩子,在你的心胸中所蕴藏的本性和环
境结合在一起,便形成了强烈的、根深蒂固的罗曼蒂克幻想,这就是问题的
严重所在。你不妨想一下,埃斯苔娜是如何教养的,想一下郝维仙小姐是一
个怎么样的人,以及她目前的处境。当然我这席话是讨人嫌的,你会把我恨
之入骨的,但我以为,你这样下去将走向自毁之路。”
“赫伯特,我心中明白,”我的面孔依然没对着他,说道,“可就是没
有办法。”
“你真的不能和她罢手?”
“我不可能和她罢手。”
“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