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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民族干校,那天民族干校的会计从城里领工资返校,就在师范学校下面的小路上
被人劫杀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读了艾芜的《南行记》,如果你今天读这本
书,就可以了解我那时的心境。
比蛮荒更直接的是饥荒。我到这里后,正是全国的三年大饥荒。西昌是一个没
有大灾的地方,除了夏天的泥石流,人们还没有经历天灾的经验。
在延安搞过大生产的母亲,又在这里让我体会到许多难忘的事。
我们在门前的空地上种上了包谷,长得挺好,但周围都是高大的树木,没阳光,
包谷秆就拼命地往上蹿,老高老高的,夏天第一场暴雨,它们就全倒了。我们在屋
后种了南瓜。南瓜长得很大,二三十斤一个。
饥荒年月,冬天特别难熬。越冷越饿,越饿越怕冷。在学校里念书,一下课,
大家就靠着太阳晒着的那面墙,此刻才特别觉得“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们都是
向阳花”真是唱到心坎儿上了。母亲为了让家里有些暖和气儿,每天一大早,就到
学校的大伙房去,用家里的旧脸盆,满满地装一盆从灶坑里掏出来的红炭灰。山区
烧的是柴草。木炭渣和热草灰,在盆里压得严严实实,直到傍晚都还会有热气。
被贬为平民的母亲,因为是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在这饥荒年间,每月还能领
到一斤肉和两斤黄豆。母亲把肥肉炼成油,把瘦肉切成末,炼在油里。这一斤肉就
变成全家一个月菜汤里的油花儿了。黄豆也没有吃过一颗整的,每回母亲抓出一把,
泡一夜,第二天用铁臼捣成浆,浆汁当奶,豆渣煮茶。
在那个饿死许多人的灾年里,我开始了在大凉山里的生活。这三年我长高了两
公分;这三年我就读于邛海另一侧的一所初中——西昌川兴中学。
现在,这地方是有名的航天城——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去年,我应邀去现场看
亚太一号发射实况。我对主人说,我在邛海边住过三年。“哎呀,那可是依山傍海
最有名的风景区,著名的疗养地。”是啊,我想起来了,那里确实风光美丽,只是
住了三年,我都没有注意到这山光,这水色,可惜了。
还记得一件事,我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那年夏天,我抱着一根木头,仰在水
上玩。忽然,两个大孩子抢走了这根木头,我两脚探不到底,心一惊,拼命向岸边
游去,于是没有沉下去……
老庙
中国的风景大致都一样:河边有山,山上有庙,庙里住着老和尚。一到这种风
景地,就让我想起我住过的一座老庙。这个老庙所在的地方,现在有许多人都知道
——西昌。我在那老庙住的时候,西昌还是个无名的边地小城,那城边有个美丽的
高原湖,名叫邛海。邛海的西南侧,是一座风景山,叫沪山。沪山风水好,从山底
到山顶有一脉,树木特别的繁密,远处望去,高大的树冠起伏如浪。在这树浪中,
错落有致地有大大小小十来座寺庙,从山脚到山顶,隐约可见,让人想起仙山琼阁
这个词。
我进庙不是出家。大跃进后,破除迷信,把老庙里的老和尚们遣散了,剩下个
空庙,挂上一个牌子:西昌专科学校附属中学。我和二百个初一新生,接了老和尚
们的位子。大跃进年代一切都那么敢想敢干,除了老和尚念的那本经与我们念的不
一样外,庙里其他的变化不大,所以在我前半生里,有了住庙的经历。学的那些课
本大都诚心诚意地忘了,留在记忆中的是一年多的庙里生活:简槽、菩萨、臭虫、
花豹、老僧……
老庙生活最先给我留下印象的是引水的简槽。我从成都随下放的母亲到西昌,
又从家里进了老庙。说是“大跃进”年代,我个人的生活却一下子退了八百年,也
就生平头一回知道简槽这种东西。山泉在高山顶上,多年以来,人们把碗口粗的棕
树一剖为二,然后掏去树心,形成一个长槽,槽与槽相接,水就越沟过坎,跳崖穿
涧,流进老庙的灶房。简槽是一槽搭在另一槽上的,如果其中一根被风吹落,被动
物撞掉,老庙立刻就会断水。我到庙里最早的勤务就是去查简槽。全校师生饮水就
靠简槽引来的那股汩汩细流了,一天断流好几回,不去查水是没办法的事。上山查
槽,在槽的两边,因为常有水流滴注,所以树草丰茂,苔厚路幽。那些简槽不知是
哪个朝代的物件,锈满木菌和青苔,像百年老人的手。这使我感到一种恐惧,想起
这原是一座老庙。
老庙里的和尚被遣散了,那些泥胎的菩萨还继续留任。没有了香火,就没了神
采。没有人来颂经敲磐,就没有了威严。文菩萨和武菩萨都一个个呆坐着,在我们
的身边,当留级生。听不进三角代数,政治经济,现在想起来,觉得真是如从第一
线“退休”下来的一些人的神色。在位和不在位不一样,在位有香火和没香火也大
不一样。我觉得在老庙里上那些课没算白上,就因为好好看了那些坐在身边的菩萨
面孔,想到了另一种菩萨心肠。
老庙在大山上,于是常和野物相遇。那时国家极其困难,每月定量配给二十一
斤粮,三两油,半斤肉,市场上买不到任何东西。每天都在饥饿状态,只好上山挖
山药充饥。那地方山药叫黏口苕,长在山间石缝里。我们下课带上小锄去挖。这小
锄,把儿只有手臂长,锄口只有一寸宽,是山里人挖药用的,在石缝里掏山药比较
顺手。挖山药会遇到野物,猫头鹰、狼、麂子。开始怕,但饿起来,也就不觉得猫
头鹰的叫声和狼的眼神儿恐怖了。有一天半夜里,一对金钱豹闯到老庙外,在通往
厕所的后门叫了一夜。全校师生都被那叫声吓醒了。当时我和三个同学,就住在后
门旁的一间小屋里,我们竟没有一个人醒来。第二天早上,听见大家对那种声音的
描绘,看见住房外十分清晰而硕大的爪子印,我们再也不敢上山挖山药了。
在老庙没有被花豹吃了,却被臭虫们饱餐了许多次,应该说,从生下来到现在
为止,老庙的臭虫我认为是最狡猾、最疯狂和最可怕的了。刚进庙,不知庙里有臭
虫,在和尚们原先住的楼上,把地板扫干净,打个地铺就睡。半夜浑身火烧一样地
痛。点上煤油灯一看,身上已被咬肿了。掀开枕头,还没有来得及撤退的臭虫就有
十多个,用油灯照一下墙板,新开来的臭虫大军排成队地前进着,用油灯一燎,烧
得啪啪响……第二天我发高烧,打针吃药一个星期才缓了过来,之后,就逃到后门
旁的那间小屋,就在闹豹子后,我也没敢撤回到那老和尚们住过的楼上去。
这就是老庙留给我的印象:比和尚厉害的是赶不走的菩萨,比庙里菩萨厉害的
是庙外的花豹,比花豹厉害的是真咬人的臭虫,比臭虫厉害的是不怕咬的老和尚…
…
和平
活了半辈子了,比这个共和国早几个月来到这个世界,所以,一生的事,总与
这个国家分不开。坎坎坷坷,喜喜悲悲,进进退退,正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
光明的”。在这近半个世纪的变迁中,什么是持续最久的东西,想了想,是和平。
对于国家来说,仗还是打过的,边界上东西南北、大大小小地打过几仗,但对老百
姓而言,自打这个国家诞生以来,就不常说兵荒马乱这个成语了。半个世纪的和平,
对于中国老百姓,实在是得之不易的最大的实惠。
不知为什么,小男孩儿都喜欢玩儿枪。在这个和平的国家里,最畅销的玩具是
枪。大概这是一种英雄主义传统,男儿上前线建功立业。在我小时候,整个国家都
穷,小孩儿的玩具多是极简单的手工制作品。我学会用旧报纸折枪,像电影上游击
队用的二十响。还会用竹子做弹枪:竹管上安一根当“弹匣”的竹管,装上一种树
上结的小果,枪筒的构造如自行车打气筒,树子儿从弹匣落进枪膛,利用枪管中密
封的气体产生的力量,将前一颗树子儿发射出去。这种竹枪,会发出响声,将子弹
打出一二丈远,还能连续射击,大家都爱玩儿。只是这种竹枪要在结这种树子儿的
时候才能玩儿,所以一支枪玩儿破了,树子儿也摘光了,只好待明年。
我第一次摸到真的武器是在1960年。这一年我随下放的母亲,从成都到了大凉
山里的西昌,这一年是人们常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我在离县城十多里的一所小
学读书,同学多是农家子弟,我在和他们打过几次架后,被他们接受了。记得当时
学校要勤工俭学,叫大家捡废铁,拾粪肥,打土坯。抬粪太臭,打坯太累,而废铁
经过大炼钢铁早就见不到了。有个同学说,他知道哪儿有废铁。在距学校不远的地
方有条小河,从县城去云南方向的公路横过小河,在上面架了座木桥。河不宽,乡
里的放牛娃常在这儿洗澡戏水,那同学就是个放牛娃。他带着我和另一个姓李的同
学来到河边。我在三十多年后还记得他姓李,是因为他父亲与唐太宗一样,也叫李
世民。那放牛娃在水里狗刨了几下,一个猛子扎进河心,不一会儿两手从水里举出
一个像藕节似的东西。“接着!”沉甸甸地,是炮弹!这同学告诉我俩,当地人都
知道国民党军队从西昌匆匆撤逃时,向河里丢了不少弹药,没有人来打捞,也没人
敢动。山里人老实,就让这些炸弹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躺了十年。我一知道这是炮弹,
腿都软了,又怕又惊,蹲在河边望着这铁疙瘩。十年的和平,让河水和淤泥把它变
成一块锈铁,挂满泥水,让人想起在泥水中打滚的水牛。后来我也下河了,在淤泥
里踩到那一窝窝的炸弹,就像今天我们看到的恐龙蛋。
我也在枪林弹雨中过了三个月,不是在军队,也不是边境战争,至今也没有人
说那是一场战争,而叫它“十年动乱”。那是1968年夏,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