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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回忆录-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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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线官兵看来恍似雷电交加中的山林树木,一阵阵地倒下,死伤遍地。然自晨至午后,我军攻势并未稍歇,敌人也数度试图反扑,并于我右翼作大迂回,均为我堵截,不能前进。激战至下午三时,预备队已全部使用,仍无攻克迹象。这时全军官兵己至疯狂程度,只知勇猛前冲,不知己身何在;高级指挥官且忘记指挥炮兵作战。我在前线只见敌炮密如连珠,未见我炮还击,经查始知胡、夏二指挥官忘记使用炮兵。我乃急调炮兵向前还击。谁知我炮火力太小,偶一发炮,即变成敌军排炮目标,立被其优越火力所压制。
  直至黄昏时分,我内心忖度,绝不可和敌人在德安城外胶着,今日非攻下德安不可。乃再度严令夏、胡二指挥,限定今晚必克德安。所幸夏、胡二人也均年轻气盛,再率全军猛扑。激战至下午六时,我左翼陶钧团和敌军肉搏,才将其右翼突破,占据南浔路铁桥,复自铁桥南下冲击,敌阵始乱。正面我军也奋勇冲锋,敌人遂全线溃败,夺路逃窜。炮兵阵地上遗山炮一列十佘门、机枪数十挺,步枪、弹药俯拾即是,敌军溃兵更是漫山逸野。当晚我军遂入德安城,将南浔路截为两段。卢香亭、李俊义两个方面军的精锐,经德安一战俱告覆灭。是役敌军遗尸千余具,其无法逃窜为我军压迫堕河溺毙的也达数百人,浮尸蔽江,惨烈之至。
  德安之役,我军死伤亦达两千余人,第九团团长陆受祺阵亡,为我第七军北伐以来,战斗最激烈、死伤最大的一役。嗣后我曾接奉蒋总司令电报,备加慰勉。原电如次:“奉新安义第六军部速转德安县李军长勋鉴:刻接支电,欣悉德安克复,逆敌击溃。此次孙逆全力来犯,主力皆在德安、九江一带,今为贵部完全击破,以后敌必闻风胆落,赣局指日可定。吾兄及诸将士不避艰难,达成任务,其勋劳非可言喻。请先为我奖勉慰藉,再请政府特别奖叙也。”
  德安战后,敌军慑于我军声威,简直有望风披靡、草木皆兵之概。当时南路友军如亦得手,则赣局便可一举而定,无烦再战了。惜我在德安所获消息,殊令人失望。至是我才知我方全局作战梗概。当我军屡战皆捷之时,南路我军因指挥失灵,第一军为敌各个击破,竟数度挫败。所幸十月三日第三军于万寿宫打一胜仗,稍挽颓势,大局未受太大影响。
  我军在德安驻守二日,无法再进。盖孤军作战,后援不继,我如北上九江,则南昌之敌必蹑我后;如南下洪都,则九江之敌亦必尾随,我孤军两面受敌,实不能持久。是时唯望南路我军早克南昌,好与我军连成一气。我因之一再设法与总司令部联络,以解决南浔路之敌。总司令部接到我军箬溪捷报之后,也下令向南浔线总攻,并派第一师代师长王俊率精锐两团自奉新来向我增援。惟此时南路我军新败之余,虽奉命向南昌进攻,而敌人绝未动摇。是以我军仍时在两面威胁之中。
  当我在德安休息两天待援之时,我军留守箬溪人员及一部分轻伤兵忽来德安报告说,箬溪北三十里的王家铺新到敌军甚众,有向我进犯模样,该部敌军显系自江北渡江来的。我得此情报后,自忖如不将王家铺之敌迅速解决,则我军势将陷入重围。因决定自德安迅即撤退,先消灭王家铺之敌,再回攻德安。
  然此时德安之南仍有大批敌军俊机向我进袭。我遂派钟祖培旅于九仙岭一带警戒该敌,嘱其当我主力撤退时,该敌如来尾追,应与之周旋,且战且走。斯时夏、胡两指挥且发出豪语,料定该敌不敢来追。夏威说:“他们如果来追,我们来一个左转身,一把便把它压下鄱阳湖里去!”
  十月五日晚八时,我全师向箬溪撤退。唯所获敌人器械太多,无法携带。尤其是敌人的山、野炮十多尊,十分笨重,山路崎岖,运输不易。我们乃决定掘一个大坑,一齐埋起,以便下次再来发掘。然炮身太大,掩埋殊为不易,只得草草了事。今日思之,殊觉幼稚可笑。我们既带不走,为什么不把它烧毁呢?却偏要掩耳盗铃地埋起来,好让敌人掘出再用!
  我军五日晚撤退时,各部先行西撤,我和军部殿后。离德安刚四、五里时,晚风拂面,繁星在天,全军衔枚疾走,寂静无声。我忽闻德安城南劈拍一声。我倾耳一听,接着便劈劈拍拍地在九仙岭一带响了起来。显然是敌军来追,与我钟旅警戒部队发生遭遇战。这时部队停止前进,夏、胡两指挥也骑马赶回。他们主张“向左回师,一把就把敌人压下湖里去!”但是我告诫他们不必逞小勇,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消灭王家铺方面的敌人,不必与这批追兵较一日的短长。再者,作战究竟不是画地图,不能一笔就把敌人画到湖里去,万一和它胶着起来,反堕入其计中,误我大事。所以我叫他们继续前进,不必回顾。同时告诫钟祖培不必恋战,待我主力去远,渠当且战且走,赶快脱离现战场,回箬溪和主力汇合。命令既毕,我军遂继续前进。十月六日中午全师返抵箬溪。不久,钟旅也到,遂暂在箬溪休息,以监视王家铺方面敌人的行动。
  (三)
  王家铺方面之敌,据探报是敌第五方面军陈调元部。陈已渡江,驻于瑞昌,所部约有三师之众。到王家铺之敌仅系其先头部队。渠大队既未来犯,我也在箬溪休息,拟与友军确实联络,再图进攻。惟我军入赣以来,屡挫强敌,锐气虽强,伤亡实大,官兵也极疲惫。在箬溪休息时,全军缺粮,竟吃粥一星期。时值十月,北风凌厉,而全军仍系单衣,艰难情形,实难尽述。
  然此时王家铺方面之敌已逐渐增多,据十一日夜半一时探报,来敌系陈调元部第二军刘凤图、第三军毕化东,各率三团之众和骑兵一团由瑞昌前来,于十一日晚抵达王家铺,冀图围攻箬溪。当夜我便下令全军向王家铺进发,仅留第九团警戒箬溪。
  拂晓我军遂和敌军在王家铺南约十里地展开激战。敌不支后退,我军尾追至王家铺。敌乃踞守铺南一列高地曰梅山、昆仑山、覆盆山和双溪之线顽抗。我军全线向各山仰攻,都不能得手。十二日晨我亲赴前方视察,才知其地形正如昔日粤桂战时的莲塘口,除在梅山、覆盆山之间有一缺口之外,余均系峻峭石壁,猴子也不易攀上,仰攻实不可能。唯一破敌之道,只有用莲塘口时的同一战术,实行中央突破,然后反扑两侧。是日午后,我乃调第四团担任正面突破。下午二时各军同时出击,第四团乃自两山间的隘路冲出,将敌截为两段,我第十四团即乘机占领覆盆山。敌仍分途顽抗。迄午后五时,我第八旅和第十四团击溃左翼之敌,右翼之敌犹据昆仑山死力抗拒。时我第一军第一师的两团援军由代师长王俊率领赶到,自白水绕出昆仑山侧背。经我第一旅和第三团双方压迫,才于午后七时将该敌完全击溃,向瑞昌逃去。是役战斗至为激烈,我军伤亡凡两千余人,敌军伤亡更多,被我俘获数百人,步枪数百枝、大炮一门、迫击炮数门、水机关枪四挺,军用品无数。
  第一师援军虽赶到较迟,也掳获步枪不少。第一师的北来原为策应我据守德安的。因蒋总司令得到德安捷报后,恐我军独力难支,故派王俊率两团自奉新赴德安策应。王在途次闻我已放弃德安,撤往箬溪,及渠到箬溪,知我军已在王家铺血战一昼夜,乃赶来参战。时战局已成尾声,然亦小有斩获。
  王俊所部第一师在南昌时为孙军所败,嗣后集结于高安一带向孙军反攻,又为卢香亭所挫。两战两北,颇丧锐气。蒋总司令曾为此大发雷霆,骂茂如(王柏龄)、达夫(王俊)非“带兵人才”。王俊此来王家铺,我见其部队乱糟糟,殊乏战胜之师的气概。王代师长曾在阵地和我一晤,时适我军一部缺弹,蒙他慨赠七九子弹数万发。之后,他便迳自引兵往奉新原防去了。
  我军自入赣以来,虽三战三捷,稳定赣局,然本军伤亡之大亦前所未有。全军两万人,死伤竟达四千以上,下级干部伤亡约三分之一,元气为之大损。德安之役,折第九团团长陆受祺一员;王家铺之役,又折第二团团长吕演新一员和机关枪大队长吴铁英一员。此三人俱是身经百战,勇冠三军的能战之将,倚畀有年,遽尔殉职,痛悼实深。其中吕团长演新的死,使我尤多余痛。因为其中还有一段迷信的小故事:
  当我军在桂林誓师北伐时,吕团长一日偶和同僚数人游桂林名胜风洞山。山中有一相士绰号叫“罗大仙”,据说灵验无比。吕乃请渠推算八字。“罗大仙”略一推算便告诉演新说,他命中今年是冲克之年,北方不利,如北行则“十有九死”云云。吕君素好星相之说,闻言郁郁不乐,遂对同僚说,想不参加北伐。同伴们见他神志颓丧,便劝他如不愿北伐,请调他职好了。但是演新说:“这种迷信上的事,如何能对老总说呢?”那时他们私下都称我为“老总”,而不称“军长”。
  可是他最后还是来向我说了。因为我们在公虽为长官部属,在私却如兄如弟,演新为我陆小同学,又为多年袍泽,原可无话不谈。但是这次他和我提起这件迷信来,却把我说恼了。我说:“你是个革命军人,如何迷信起来!什么罗大仙,罗小仙,敢在我们誓师北伐之时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我要把他抓起来!你请调,我决不准,你如离职,我当军法从事。我们革命军人怎能因一句迷信的话就阻止我们去革命了呢?我如为此事准你调职,岂不是军中的大笑话?”
  演新被我一顿训诫,说得哑口无言,快快而去。其后北伐途中,他在战场上虽貌勇如昔,然平时居恒抑郁,总有点神魂颠倒似的。此次竟在王家铺殉职。回念我强迫他参加北伐的往事,历历在目,往时迷信,今日竟成谶语。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思之不免有余痛耳。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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