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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老一辈都知道米家柱是盛世钧的种。米家柱必须要出席这个大会。他必须用这样的行为来证明他跟过去的彻底决裂,证明他为米家的先人板板(祖先牌位)讨回了公道。这样,他将不再被人们私下里嘲笑,成为全通巴人民饭后茶余的谈资。也只有这样,他才不单单是一个战斗的英雄,一个革命的干部,也将是一个做人的楷模—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为人民利益奋斗的人,一个有崇高道德感的人,一个对得起先人板板的男子汉—人在社会上真正的威信来自最后这一条。
当年,米家柱的妈米秀儿是盛世钧最中意的情人。米秀儿的爹米老倌在庙堂街靠巴河的街口上开寿材铺。1932年,十三岁的米家柱忍受不了那个被人称为“杂种”的耻辱从家里跑出去,“七搞八搞”(驼子的话)参加了红军。盛世钧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把家产大部分转移到了巴渝,入股沈家女婿的钱庄当股东,什么都不管,坐收红利。钱庄办得很火,到抗战时成了一家著名的民族资本银行—协成银行,总部设在陪都巴渝。从1949年年底到1950年年初,四川各地陆续解放,成立红色政权,紧接着展开了一系列的运动—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公私合营……盛世钧的个人成分被银行军管会定为“工商业主兼地主”。得到消息的通巴州党政干部连夜赶往巴渝,找到市委有关部门,坚决要求把盛世钧的个人成分定为“地主兼工商业主”。
当年如果你是“工商业主兼地主”,日子会好过些。这种人在乡下的土地将被没收,其余财产属于官僚资本的充公,私营资本将等待“公私合营”的改造—那将是“自愿”的,除非你有私下转移财产的行为,一般说来政府不会太为难你。虽然你还要接受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的改造,但城市里的政策执行得相对温和一些,不会一棍子把你打死。你也许会进班房进学习班,但总还会保下一条命。这些在城市里被人民唾弃的剥削阶级的日子相对好过一些。但假如你一旦成为“地主兼工商业主”,那就意味着你要被遣送回乡下老家接受处理。那里的革命不是“绘画绣花”而是“急风暴雨”般的。凡是被打上“地主”这样的阶级烙印的人,几乎不得好死。
盛世钧没有死—他失踪了。批斗大会当天没有开完,因为当天被批斗的那一批革命的敌人太多,再加上有盛世钧这么个重要人物,接二连三要上台进行控诉、批斗和揭发的人—拿驼子的话说,“多得起牵牵(手牵手不断)”,以至于大会开了一整天也没有开完。到了擦黑时分,人人的肚子都饿得呱呱叫。干部们是倒是非常以身作则,他们都忍着,大家也忍着。可娃娃们忍不得,他们最先闹腾起来,然后是妇女们,然后是被这些娃娃和妇女影响的老人们……最后是老人们做主说,“明天再干吧!格老子的,肚儿饿起整,没得精神。”
主席台上研究了几分钟做出了决定—“明天继续。”拍板的当然是通巴最大的官米家柱—文革中为这个事,造反派找已经做了地委书记的米家柱的麻烦,说他是地主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当年就是他暗中点头让人私下里放了他那个杂种爹一把。为这个事,米家柱被批斗得遍体鳞伤也不承认,那些参加过那场批斗大会的人也都认为那绝对不是米家柱办的:“那咋个会?那盛世钧不死,他米家柱哪有脸活?”但造反派一针见血地指出:“盛世钧要不是他米家柱的亲爹,这狗日的咋个逃跑得了?”双方辩论到最后,造反派耍横说:“日妈就算不是他米家柱亲自点的头,也是他手下那些杂种想舔他的沟子(屁股),怕万一有一天米家柱想起他爹,要后悔自己是杀父逆子……”话说到这个份上,反对者也就没有啥屁话好说了—这样的事符合人情世故,凭着中国老百姓最简单最实际的推理,即便在革命人中间,这种人情世故依然留存—就算他米家柱铁定了心肠,他周围的铁杆兄弟,或者是那些阶级觉悟还不太高的贫下中农就不替他想想?杀父弑君,这种被中国说书人千百年拍烂了不知多少惊堂木下的罪大恶极之人,他米家柱真的想当?
“那是哦,狗日的听说当年那些站岗的龟儿子个个都喝麻(喝醉)了,啥都晓毬不得。现时而今想起来,格老子只怕都是假的,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哪个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罢了!”在通巴州大礼堂听了这场辩论会的不少人都恍然大悟,私下里越琢磨就越觉得有道理—真正能够大义灭亲的人能有几个?
“就是嘛,”其中能拿主意的老把子总结道:“古往今来有那么几个,只怕也是传的—为的是拿这个来当棒槌打人,其实是争权夺利,那才是人嘛。”
第一部分第3节 真正的底细
驼子说:“锤子哦!他是咋个跑的?嘿嘿,只怕只有曾胖子和老子晓得点卯窍(关键),除了哪个都不晓得……”
“唉,你也只晓得点卯窍,不晓得真正的底细噻。”我一直想打听清楚当年究竟是哪些人敢冒那么大的风险为盛世钧开绿灯?那肯定不可能只有一两个人就干得下来。但我一直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那个年月的不少当事人早就死的死,散的散了,留下这个悬案,直到2003年我寒假回去—驼子那时已经去世三年了,我意外地碰到曾胖子的孙子曾小胖子,才知道了一些故事。
“晓得这点卯窍就不错了。”驼子对我很不了然。“那天开批斗会,闹麻(热闹)啰,满盘都是人,人挤人,跟蚂蚁包一样。都是来看他噻,盛大块头,他是我们通巴好不得了的人噢。斗的骂的吐口水的打翻天印(揭发)的,多得起牵牵(手牵手不断)。龟儿子的,我根本挤不到他跟前去。我当时好想看下儿他,看他是个啥样番儿?结果……”
“你莫扯到一边去了,他是咋个跑的?你说你晓得那里头的卯窍。”我问驼子:“那是啥子卯窍嘛?”
驼子白了我一眼。
我推了驼子一把:“哎呀,驼老叔,不要卖关子,快说,啥子卯窍?”
驼子:“你这鬼娃娃,老子硬是拿你娃莫办法!”驼子确实拿我没办法,他叹了口气,说道:“唉,那还不是因为谭书兰。那个女子,只要她想求人办点事,人家就是提起脑壳,也要帮她干。要没得她,盛大块头算啥子东西?人人都巴不得他敲沙罐(被枪毙)!”
驼子最早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1974年开春。断断续续,龙门阵摆到哪里是哪里,没得头尾。讲到最后,已经是1985年了我上了大学放暑假的日子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驼子。
1974年开春,那时我下乡才大半年,十七八岁,听驼子讲这些就跟听天书一样。驼子讲得很平和,不紧不慢的。这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脾性。驼子那年六十四了吧,比我高了三辈子,算是我的曾外祖叔—喊起来好不拗口,所以我从来都叫他“驼老叔”。“隔三辈子没得老少。反正你也不姓盛,老子也是没得字辈的,日妈又不进祠堂挂先人板板(祖宗牌位),管毬他的,驼老叔就驼老叔。”这是驼子自家说的,我也乐得这么胡乱喊。
“还是谭书兰本事大,那晚上硬是把他弄出来了……杂种个灯儿,也算他命大!本来说当天就敲他的沙罐(脑袋),结果跟他过不去的人太多,整不完,说是明天再来整。嘿嘿,当天晚上他就跑了个舅子的……这里头,我看米家柱也放了一水,要不然谭书兰也没得那么大的本事……只是这个卯窍,他们打死都想不到那里去,只有我……嘿嘿……”
“呃,驼老叔,他是你兄长哦,你咋个这么恨他?”
“恨他?毬哦!盛大块头这种人,要不是投对了胎,当毬疼(当不上一回事)!吃喝玩乐,屁本事没得,无事包精(无所事事成了精的家伙—无事:无所事事或没事找事;包:家伙,如淘气包,草包;精:成精),比老子还不如……”驼子跟我说起盛世钧,话里话外都有股说不出的味儿。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却有完全不同的境遇。
“老子不过是胎投错了,莫法。”驼子是个喜欢发点小牢骚的人,也喜欢自己让自己高兴:“只不过,嘿嘿,老子命长,比他背时的活得长……”
盛家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十七八岁的我从那时慢慢知道了家族中最让人忌讳的那些往事。
观音山白沙滩在南佛山脚下。乡下流传的故事说,是对面观音山观音菩萨的白袍拖到了南佛脚下—观音在中国是女相,南佛当然是男的,观音的白袍拖到南佛脚下,有点挑逗的意味,很生动。庙堂镇的街道就建在观音滩白沙湾上面的一扇冲积台地上,错落起伏,有三四百户人家。盛家大院半居台地半依南佛山坡建造,是一座颇有气势的庄园,中西合璧式的建筑群,那样式和特点在今天见着也会令人惊奇。
在四川这种常常阴雨绵绵的天气中看盛家大院,总觉得它在生发着一种湿漉漉热烘烘的淫靡之气。它不是现代都市里的那种快餐式的情欲交易。它粘呼呼的经久不散,跟这山水融为一体。在它内里,有湿热的红血,情爱肉欲,错七绞八的漩涡。只要是它把你生了出来,那漩涡就会把你绞进去……
盛家大院的最后一个主人盛世钧就生在这里。
在盛世钧成年后,他还得到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驼子盛裕。驼子是没有字辈的人,不上家谱,死了以后在祠堂也是没得牌位的,因为他妈在盛家没得名份。驼子是盛老太爷跟丫头生的儿子,比他同父异母的兄长盛世钧小二十二岁。
第二回 驼子出生 温吞水脾性烫不脱猪毛
老爷去世 盛世钧感伤却得传金表
驼子是横着出来的,把他十八岁不到的妈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