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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我,这从我最初接触他时,就感觉到了。就像束星北无法绕开自己的命运一样,我亦绕不开这双眼睛。
《束星北档案》出版后,束星北再度为人关注,一些人将他命运的悲剧归因于他的个性:所谓个性决定命运。也有人用心理学或精神病理学对其进行分析,说他具有“天才的病态人格”。可我总觉得,束星北的悲剧像不曾愈合的伤口,提醒我们不要忘记曾经的苦难;像一杆标尺,衡量着我们的科学态度和对真理的包容度。我原以为,几十年之后,人们会变得理性一些,目光放得远一些,可实际上,束星北似乎仍没走出自己的命运,这也许是他的定数。
《束星北档案》出版后,熟知他的一些人(多为他当年的学生),想藉此契机,给束星北举行一个迁坟仪式,将他从1983年埋葬在原青岛医学院校园一个操场双杠下的遗骨起出,安葬在青岛名人园他的塑像下面,以悼念追怀先生的英灵。可是束星北的墓已经消失了。那次为了联系有关事项,我去了医学院,发现自己像是闯进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呼应着社会上的一轮又一轮的地产热,校园里幢幢大楼拔地而起,埋葬束星北的遗骨的地方,已盖起了宿舍楼。我觉得大楼就像是建在束星北的脊背上。
一些朋友对我写作《束星北档案》所用的漫长的时间颇存疑问,他们不明白,什么样的书需要花费这样久的时间。我亦自问:这样的书要是在快手手里会怎样?不过,认识一个人、一个时代,十五年似乎又不算长。《束星北档案》让我认识到,读解一个人的灵魂,看清一个时代的面目,是需要要时间和距离的。
当我第一次听到束星北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时,根本没有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推掉一部又一部在别人看来非常具有畅销潜质的书稿,坚定不移地走进了《束星北档案》,走进了一段尘封多年,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历史。这一进入就是整整一年半的时间,从2003年盛夏到2004年隆冬。可以说,自我从事图书编辑工作以来,没有任何一部书稿让我花去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也没有任何一部书稿让我的心沉浸在里面,久久不能自拔。束星北刚正不阿的性格令我感慨,而他那惊心动魄、坎坷多舛的一生,更常常让我泪流满面,扼腕长叹。今天,当这部沉甸甸的《束星北档案》终于出版和读者见面时,我想将这一曲迟到的挽歌奉献到束星北先生灵前。
束星北这样一位被业内人士称为“中国的爱因斯坦”、“天下第一才子”的科学奇才,多少年来却从未被人提及。我曾经以为,或许由于自己对科技界的孤陋寡闻,所以不知道束星北先生,但当我有意识地问了一些学物理的大学生甚至研究生,他们居然也无一人知道束星北时,我的震惊是不言而喻的,彻骨的悲凉浸透了我的心。
从《束星北档案》中我看到,虽然后来摘掉了“反革命分子”和“极右分子”的帽子,但束星北渴望工作,渴望回到自己从事了多年的物理学界的心愿并没有因此而实现,空有满肚子的学问和创造性的构想,却报国无门。他只好放弃了自己最专长但却涉及国防和科技机密的高精尖的物理学,改行从头开始研究气象学;当中国的原子弹爆炸,核试验成功的时候,他忍不住放声大哭;就这样,他心如死灰,向上级递交申请,要求永远刷厕所,并一心一意研究去尿垢的方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是决定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祖国的医学事业,进行解剖研究,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落空了,他那因搁置太久而变质的遗骸被草草埋在了青岛医学院的操场……
七大卷几千万字的档案堆在一起,像个小小的坟丘,作者刘海军一头扎了进去,这一扎就是整整15年。从翻阅卷宗到搜集材料;从采访档案中涉及的一百多个当事人,到寻觅历史事件发生的所在地……多少个冬去春来,多少个晨昏交替,刘海军与束星北档案相携相伴一路走来,从一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变成了满目沧桑的中年人。几十万的稿子,写就,推翻,从头再来……为了寻找一种最准确、最可信,又最具有冲击力和震撼力的文本样式,刘海军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他从堆积如山、庞杂冗繁的原始档案中,抽丝剥茧地梳理出束星北的人生旅途和大起大落的命运线索,用冷静、客观的笔触,引导读者走进历史的真实。他更对几百、上千条的注释、引文、出处来源,反复核对、查证求实,让有凭有据的史料,成为《束星北档案》坚实而又令人信服的佐证;他还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渠道收集了百余帧珍贵的历史照片,图文并茂,弥补了读者在阅读档案和连篇的采访时可能会产生的干涩和枯燥;当我在编稿过程中提出希望能请李政道先生为该书做序时,他又克服种种困难,与远在大洋彼岸的李政道先生多次联系,最终求得了李政道专为该书撰写的情深意长的序言。
一件事一年两年完成,称作完成或做成一件事,可一件事要用整整15年的时间来做,其本身就是一种生活,这样的“生活”一定会对当事人的人生造成影响和改变。我不知道刘海军自己是否体会到了这种影响和改变,但当他周围的朋友或亲人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商品经济大潮中纷纷挣了大钱,做了大款,而他依旧心无旁骛,无怨无悔地在青岛海边一个不见天日的小阁楼里与逝去的大师做着寂寞的对话的时候,我心中对他充满了深深的敬意。我相信从这阁楼里诞生的必将是一部十分厚重,与图书市场赢利无关,而和读者心灵有关的大书。这样的大书和这样的写书人,在今天这个金钱横行的时代,真的是很罕见了。我觉得作为一个编辑,我应该为这样有价值的大书和这样有社会责任感的写书人付注心血。
巴别尔与柳托夫
■ 止 庵
1986年意大利《欧洲人》杂志评选100位世界最佳小说家,俄罗斯的伊萨克·巴别尔(1894~1940)名列第一。巴别尔最著名的作品是《骑兵军》(1926)和《敖德萨的故事》(1931)。《骑兵军》描写布琼尼领导的第一骑兵军与波兰之间的战争故事。作者自己1920年曾在该军任《红色骑兵军》报记者。巴别尔后被镇压,又获平反。他当年参加骑兵军时所写日记在去世将近半个世纪后发表,同样引起广泛关注。论家指出,日记“展现了巴别尔从一个才华横溢的学者到半推半就的哥萨克的转变,从旁观者到灵魂发掘者的转变。”“可以说这是《骑兵军》故事的素材,但它本身就是一部战争杰作。”
巴别尔的《骑兵军》里有个贯穿始终的“我”——既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又是重要角色。从书中只言片语的描述看,“我”无论职司、相貌还是经历都很像作者自己。第五篇《潘·阿波廖克》中,“我”被人称作“文书先生”,乃是首次表露身份;第八篇《我的第一只鹅》中,师长萨维茨基提及“我”“架着副眼镜”,设营员则说:“这可是个很有学问的人……”第九篇《拉比》中,“我”的身份进一步得到证实:“在那儿,在车站,在第一骑兵军的宣传车上,等着我的是成百簇闪烁的灯火,电台奇幻的亮光,印刷间不停飞转的机器,以及那篇未给《红色骑兵军》写完的文章。”在同一篇里,“我”还承认是犹太人,来自敖德萨;第十一篇《机枪车学》讲到“师部给我配备了一名驭者,……他姓格里休克,年三十九”;第十八篇《一匹马的故事》中,“我”自许“是个性情平和的人”;第二十五篇《骑兵连长特隆诺夫》中,首次借助他人之口,叫出“我”的名字“柳托夫”——巴别尔当年参加布琼尼骑兵军,用的正是这个名字。我们看巴别尔的照片,也是萨维茨基所形容的样子。其间惟有一点出入,即《我的第一只鹅》中,“我”自称是“彼得堡大学法学副博士”;在后来为《骑兵军》补写的《吻》中,再次提到“我毕业于法律系”,而巴别尔并无这一背景。
从某种程度上讲,柳托夫这位《骑兵军》的叙述者已经预先出现在作家参加骑兵军时所写日记里了。其中每每见到诸如此类的自我提示:“要写写集市”、“写写正午时拥堵在残破的桥头前的辎重大车”、“要写写通信员、参谋长和其他人”……其中相当一部分,后来即落实于柳托夫的叙述之中。日记还记录了《骑兵军》中某些情节的素材。最早将巴别尔的日记与小说详加比较的大概是爱伦堡,在《人·岁月·生活》中,他曾列举日记与《战马后备处主任》《基大利》两篇小说的相关内容,说明“巴别尔描写的是他看见过的事”。
有一点爱伦堡语焉不详:小说中柳托夫所流露的某种态度,在巴别尔日记里有更为清晰的表述。譬如《通往布罗德之路》所说“日常暴行的记录像心脏病那样,时时刻刻憋得我透不过气来”,《拉比之子》所说“早衰的躯体涌满了自己思绪的风暴”之类,仔细读过日记,当能体会此时的柳托夫与当年的巴别尔之间存在着何等共鸣。更显明的例子,是《骑兵军》那篇乍看未免有点突兀的插曲——假如将该书视为“短篇小说集”的话,这实在很难说是一篇小说——《科齐纳的墓葬地》,所引祷文至为沉痛:“啊,死神,啊,贪婪之徒,不知厌足的窃贼,你为什么从不怜悯我们,哪怕一次?”而“潜台词”就写在1920年7月18日日记之中。
在《骑兵军》有些篇章如《家书》《政委孔金》《马特韦·罗季奥内奇·巴甫利钦科传略》《盐》和《叛变》中,柳托夫仅仅是在引述别人所说的话;也就是说,另外有人替代“我”充当了叙述者的角色。其中所讲述的事件要么骇人听闻,要么荒唐透顶,而叙述主体所表明的立场、看法,又与事件的残酷或荒谬全然一致,仿佛是残酷或荒谬本身所发出的声音。譬如巴甫利钦科有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