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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斋先生瞧着他忧愁样子,心里虽也痛快了一阵,但却抵不过公债不值钱的悲哀,他想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考虑数目的结果,便决定全家搬到上海住去。
在上海我们起初住的是统三楼,鸣斋先生有气喘病,楼梯跑上跑不怪吃力的,不久便搬了家。后来又因二房东太凶,楼梯头的一只电灯拍达拍达开关不停,承德与我受不过气,同她争吵了一场,于是我们又搬家了。这样接连迁移了几次,战事更加不利,日本人索性进了租界,鸣斋先生也就灰心起来,知道这爱国匾额是一对恐怕领不到的了,他就决心在上海长住,自己顶了一幢弄堂房子。等我们把这个简单的家布置定了以后,这才想到钱已不够,承德是在中学里教书,收入只够他自己零用,鸣斋先生想要再做生意,但他把过去的光阴大都花在寻房屋及家中一切琐碎上,竟不知道市面情形已大不同了。换句话说便是他的这些钱,现在已经少得可怜,要想当资本运用是不可能的了。“家有千金,不如日进纷纷!”他叹口气说。一个人必须迎合潮流,天天奋斗求生下去,他当初以为自己的财力可以坐吃一二十年,不料法币日贬值,现在党是连数年都难以维持的了。同时宋文卿的儿子辈,在上海却大得意起来,他无颜去拉他们之类来投资,自己单独出资本又不够,所以虽然天天说要做生意,生意毕竟也做不起来。
人家见他着实不计划什么,总以为他是存底丰厚,所以落得坐享其福做寓公了,他无法声明这点,也不息声明,只好含着眼泪听人家恭维。有时候他也试着用开玩笑的口吻对人诉苦说是维持不下去了,要想做些小生意,人家总是露出无论如何不相信的样子答:“你老板还要说什么笑话?你是金的银的一大堆,用也用不完的,那里会想到在这种地方做苦生意。唉,像我们这种度一天是一天的人叫做没法呀,日本人管得凶,带些货色出来动不动就是皮鞭抽,脚踢!假使我们有休老人家这样一半身价,也就坐在家里吃口现成饭了,谁又高兴去受那般鬼子的气?小老板现在那里发财呢?”
鸣斋先生不愿意回答人家说是承德在教书。现在教书是最落伍的职业,他觉得羞耻。想想一个剃头司务要赚多少钱一月?而他们堂堂大学毕业生却落得如此!他天天恨儿子不长进,谚云:“过海是神仙”,谁又叫你们不能过海的呢?还有我这么一个读过书的媳妇,也还只能在家里吃回现成饭,不及人家当女招待的反有小账之类收入,每天可以带着大棒现钞进门来……
他的气喘病更厉害了,但赌气不肯吃药,说是不如让他死掉了干净。承德的态度也改变了,天天往外跑,像在活动什么似的,我又第三次怀孕,虽然不知是男是女,家庭里面整天阴森森的,住着实在怕人。
“总是上海人心太坏,所以这才乱许多年的。明年是癸未,后年是甲申,到了甲申年,无论如何会……唉,我的公债……一定会涨起来,就可惜我也许用不着了。”他在病中哼哼卿卿说:“小眉现在又有了喜,这次一定是男的,古人传下来说是‘祖前孙’,我平生积德不少,我的孙子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唉,可惜我不能眼看着他长大……”
他就是这么的怀着许多希望死了。
第34节:所谓良人(1)
十一、所谓良人
后来我果然养了一个儿子,而中国抗战终于也胜利了,鸣斋先生地下有知,又该在鬼伴跟前翘起一只大拇指说:“怎么样?我早知道会……的吧?”
我的丈夫——承德——也有这个习惯,便是欢喜夸说自己本领大。而且他又与他老子不同,他老子所说的话多少总还有些根据,而他却是瞎吹牛,有时简直像在编造一个美丽的故事,因此我常称他为“诗人”,而对于他所说的话认为是“空中楼阁”。
其实他也有他的苦衷。住在鸣斋先生这种家庭里,骨肉之爱是很难得适当表现的。他老子当初过分溺爱他,为的是对他抱着过分的希望,仿佛他在大学毕业后马上就可以做到部长次长似的。后来不幸战争发生了,他老子既不肯让他以“万金之躯”去冒险,而欲富贵从天而降,安可得乎?于是鸣斋先生渐渐失望了,起初总还希望过了冬至交大运之类,后来看看时也不来,运也不至的,而他的积蓄却渐渐将化为乌有了,心里一急,便恨起儿子来,常把难堪的话去絮股他。承德是一向舒服惯,被家人奉承惯的,哪里禁得起这种挫折?因此他便天天往外跑,鸣斋先生想骂而没有对象,只得把气移到太太身上来,说是这种目不识丁的笨女人那里会养出像样的儿子来呢?
承德半夜三更从外面跑回家,他老子还不曾睡哩,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便在洗脸间里咳嗽两声,希望儿子会出去招呼他。但是承德却不,他怕见老子的面,一进房门便赶紧脱衣睡了。有时候我问起他在外面活动情形怎样,他总是高高兴兴的答道:“快成功了,你瞧着吧。”我又问他究竟在活动些什么事情呢?他院了一下眼睛说:“这个可不能预先告诉你,总之,你们只要都准备享福好了。”
有时候他也露出些口气来,有个宪兵队里的班长常约他吃饭,“他也许有机密的工作委托我哩。”承德得意洋洋地说。
我心里偷起来了,他,他莫非在准备做汉奸吧?放着好好的书不教,却去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将来的出路不怕要发生问题吗?我终于爆儒者把这个猜想对公公说了,不料他却非常高兴,说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承德自己活落,换个名字,把事情做得缜密一些便了。至于重庆政府回来,好在还有我手里的一批公债哩,我们是一门忠良,怕些什么?”说毕,他又乐观起来,对承德也忽然客气起来了,给他一些钱花,说是在外应酬是俭省不得的,对宪兵队的班长等人要多送礼,钞票原是一切事情的开路先锋呀。
第35节:所谓良人(2)
承德见他老子夸奖他,愈加得意起来。他常形容宪兵队里各种刑罚之可怕,仿佛这个执刑的人就是他,多么的威风!他把这个班长形容得天人似的,好像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里,说得鸣斋先生也害怕起来了,便说这种人联络是要同他联络,但是也别太亲近了,岂不问伴君如伴虎乎?千万不可带他到家里来,小眉又是这样的年轻……
承德道:“是呼,我也知道你老人家是怕事的,所以这位平并样三番四次要来,给我三番四次的挡驾住了。他说:“黄样,我同你是弟又一般,我要到你店上去拜访滚滚。’日本人“人家太太为娘娘的,我也知道小眉不会应酬,他们武人又生得胡子满腮怪伯人的……”说到这里,连老实不多开口的婆婆都把脸吓黄了。
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说;承德在有一个晚上同三五酒肉朋友到某小舞厅去,吃了茶坐了台子定规不肯付现款,他们要签字,说是;“俄们都是宪兵队里的翻译。”舞厅大班问他们是那一个宪兵队,他们把眼睛瞪着嚷道:“宪兵队,就是宪兵队,又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人家见他们不是正路道,便一面敷衍着,一面打电话到附近宪兵队去,结果宪兵队派人来了,很凶的样子问了他们一番话,还狠狠的揪着他们的头往壁上撞,舞女们瞧着都吃吃掩嘴笑了,承德见不是事,赶紧鞠躬如也软求,总算给教训了一顿释放出来。那夜里我想起他回来时似乎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良久,这才对我苦笑道:“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讲,我是……我是与重庆方面有联络的,他们知道了,所以翻脸拷问我,亏得我同班长有交情,哼,若是换了个别人呀,恐怕他的脑袋早已要搬家了。”我听着心中不免又惊又喜。
然而承德却始终没有拿进过钱来。鸣斋先生疑心他在外面胡乱花掉了,便叽咕道:“千里做官只为财,你如今一天忙到夜,替他们办的公事也不少了,怎么没有奖赏金呢?”承德笑道:“爸爸你不是常说的长线放远鹞吗?他们是常要给我一些军票,我说现在用不着,我同你们是好朋友,帮你们忙是交情,不是讲钞票的,所以他们更加信任我。将来他们也许要组织一个调查机构,范围大极啦!只要我做一纸报告上去,哼,不管他是什么大亨,也要吃不消哩。”鸣斋先生听了半信半疑的应道:“如此敢情是好。我顶恨那批奸商,发国难财的,他们在大量走私我都知道,那时候我可以供给你资料,把他们财产一个一个都充起公来,看他们还来神气不神气?尤其是宋文卿的儿子,不是我气他不过,这小子实在没良心,哼,这遭也要他看看我的颜色了。但是这机构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成立呢?”
“快了,大概不出一个月。”承德欣然回答。于是他们父子俩就去买了一碗酱肉还烫一壶酒,喝得醉醺醺的归寝,各自做着扬眉吐气的好梦。
然而承德所说的机构终于没有成立过,鸣斋先生却沉不住气,早已在老朋友辈跟前露出些口气过了,敏感的人就送东西来,常来探询成立的日期,鸣需先生起初也学承德的口吻说:“快了,快了。大概不到一个月光景。”后来看看半年也过去了,他比承德老实,却总觉得无辞对付大家,只好索性装病不会客了,心里暗恨承德欺骗他。承德听见冷笑道:“谁又来骗你呢?老实对你说,这种不露面的调查工作我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