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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不禁暗暗烦恼起来,悔不该跑出来同她瞎攀谈的,半夜三更,放着觉不睡,谁又耐烦来听她背诵地理教科书呢?也许她的神经方面真是有毛病,因此只得继续敷衍她说:“那银河系真是大极了,大得不可思议。”她听着宛然一笑,似乎也有些料到我的心思,但仍恶意地接下去说:“还不仅如此哩!这些众银河之间又因相互关系而组成更大的体系,即所谓超银河系,超银河系约有四十多处,更有人说有三千多处之多。简单来说,我们的机器眼截到现在为止,所能观测到的宇宙空间的体积,已有五万万光年的直径范围。然而这还不过是人类所已知的宇宙,也即是所谓实际上存在的宇宙,我们当然还可以把宇宙想象得更大
我想:你的“大”话说得也差不多了吧?于是便打断她道:“但是无论如何,诚如爱因斯坦所云,宇宙虽无边却总是有限的吧。”
“我们也不能一直相信爱因斯坦下去呀,”她睁大了眼睛急急地说:“爱因斯坦不一定永远会对下去的。他将不存在,他与他的学说也许统统都消失了。啊,人是会消失的,会不存在的,譬如说我的姊姊吧,她就快要……”她的语声忽转悲切,凄然而止。我心里很想追问她的姊姊究竟快要怎么样了,却又觉得不应该管人家私事,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这样大家就沉默了许久。我的眼睛呆望着拖在船尾的一条长绳。那绳是飘浮在海面上的,迎浪蜿蜒而来,远处仿佛还系着什么东西,却又瞧不清楚。她见我呆瞧着似乎不懂,便又抓住了谈话机会,凑近前来告诉我说:“这是计程用的。你瞧,船边还有一个表哩。啊,我们离开青岛已有这么多ndle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上海啦。”她一面讲解一面把计程表上所指的里数指点给我看。但见我似乎并不感到怎样兴趣,她只得又改变话题说:“你是上海人吧?”
“不,我是宁波人。”我懒洋洋地答:“不过住在上海已有十二年了。”
第14节:邂逅(3)
“在上海教书!”地估计我的职业是教书,我本想含糊答应一声,但又讲不惯说话,便只好照实说:“不,我……确是胡乱写几句文章的。”说了以后不禁脸红起来。
她的眼睛睁大了,好像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又非常感到兴趣的问:“恕我冒昧,可以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吗?”
我真想不到她在田间如此沉默寡言,而在此刻却又会酸酶不休地同我讲下去的,我后悔刚才不该对她说出自己是个写文章的人,但是事已至此,只好赧然回答:“我叫做苏青。”说了,又恐怕人家未必会知道我,便赶紧解释:“苏赴苏州的苏,青是青天白日的青。”
她似乎想了一想,便惊讶地问:“啊,就是写《结婚十年》的苏小姐吗?”
我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来了,果然自己的大名是妇孺皆知的,便不免稍带些得意的心情来谦虚两句:“写得不好,怪丢人的。”
她这下子可兴奋地笑了,知道我对于她刚才的谈吐态度一定有不满意的地方。她就解释说是自己恐怕有些精神变态,有时很爱静,有时却又感到寂寞起来,喜欢同人家措碴,而且还要开玩笑,故意说得人家不耐烦的。“刚才我同你讲一大气银河系起银河系的话,你是觉得很可笑,同时心里也在讨厌我吧?”她说。
我笑了一笑,心想你倒居然也有自知之明,但毕竟不便告诉她说是我真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只好敷衍道:“哪里的话,我倒着实钦佩作的记忆力不坏唤。”
她忽然叹一口气说:“不是我的记忆力好,是因为我感到无聊,常记着这些东西玩的。我的生活……真是一言难尽!”
海,横在我们面前的,仍是茫茫大海。
我说:“我们还是回到舱里去谈谈吧。”
她答道:“好的,苏小姐,我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你也许可以写成一本小说呢。”
下面便是她所说的经过。
第15节:姊姊在青岛(1)
二、姊姊在青岛
她说:
我姓蒋,名字叫做小眉。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姊姊叫做眉英的,现在青岛养病。在青岛养病,听起来该是句颇阔绰的话吧?何况我姊姊患的是肺结核症,据说正应该在青岛这种美丽的地方去疗养的,可惜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她去青岛已有两年多了,虽然是抱病去的,却并非为着疗养的目的,她在S大学当讲师,为的是赚钱维持生活。不料到了那边,这病仍一天深似一天,起先还勉强支撑着去授课,后来自然非访人代店不行了。直到三个月前的某天,她忽然又大量咯血了,校方看着她不行,叫她正式辞去职务,但仍予她以方便与帮助,她搬到S大学的附属医院静心医治。
她的病重的消息起初不敢通知母亲。母亲住在人城,年老身衰了,还管我带着两个女孩子,家里田租的收入不够维持生活,大部分都是靠我在上海“混”了几个钱来津贴家用的,姊姊这次进医院的时候,不但吐血,而且右足剧痛,腿以下是碰都碰不得的。右屁股上又生了一个疮,流脓不止,疮口有莲子确般大小,据说这种东西其实不叫做疮而叫做漏。漏脓到死为止,是永远治不好的。至于腿痛的原因呢?她起初写信告诉母亲说是“风湿症”,后来又说是“关节炎”,直到这次到了青岛以后,才知道也是结核菌在作祟,医生用X光照射过了,证明是骨髓结核。
在青岛照料她的是堂兄世村夫妻两个。世材哥现在青岛银行做事,他的太太每天烧饭洗衣服,只有一个儿子在大学念书,入的恰巧是我姊姊那系,因此他们一家便分外同我姊姊接近起来了。这次我来青岛也是世材哥写快信叫我来的,他们看着姊姊的情形不好,恐怕以后出了事情反给人家埋怨,因此先请我来商量一番。
“小姑姑!小姑姑!你来啦。”当我拎着皮箱上码头时,十八岁的侄儿国保便叫喊起来。几年不见,他长得更高了,更黑瘦了。后来我把这话告诉他时,他说:“我喜欢游泳,整个暑假期中我就天天去学游泳,还在海滨沙滩上滚着要子,所以皮肤就晒黑哩。”接着,他又兴高采烈地把青岛海滨浴场的情报统统告诉我,唉,这时候我感到自己真也有些老上来了,听他说得如此兴奋,我却始终引不起兴趣来,只忙着询问我姊姊的病况道:“她近日究竟怎么样了呢?”
那个青年撇着眉尖答:“大姑姑吧?这几天总算没有高热,是吃爱尔邦药片见效的。这药片近来很难买到,我爸爸替她找遍了青岛的药房,他们都说货色没有了。后来我爸爸托人想法子,这药的限价是二元六角金圆券一瓶,我爸爸情愿出八元钱,总算在黑市场里买到它了。”我随口说:“真是亏得你爸爸……还有你妈妈同你照顾……”说了半句却又觉得未免太周到了,反而类乎敷衍似的,便又改变话题:“此刻你爸爸到行里去办公了吧?”他答道:“是的。爸爸本想亲自来接小姑姑,但是因为轮船到得迟,他等不及了。妈妈此刻在家里替你预备点心哩。”
于是我们便坐上二辆黄包车,上坡下坡的,许久才到达他们家里。世材嫂迎接出来,她的面容很憔悴,衣服也是旧的。他们住的地方是青岛银行的职员宿舍,只有两个房间,布置都很简陋。我在上海听说他们已颇有积蓄,怎么今天亲眼瞧见的情形又如此呢?俭以养已,厚以待人,我吏感激他们照顾我姊姊的好意了。
点心是一碗清水煮鸡蛋,世材嫂亲自捧上来,我说:“谢谢,嫂嫂你自己也……”她连忙摇手说不必客气,她已经吃过泡饭了,于是我又问:“国保呢?”看看碗中只有二只半熟的小蛋黄球,但也只得假装自己吃不了这许多样子,硬要分给国保一半,国保抵死不肯接受,于是世材嫂便说:“这样吧,小姑姑,你碗里这些东西千万不要推让,那面钢精锅子里还有些糖汤哩,碎蛋白也很多,国保早上是不大吃东西的,他爸爸也不吃,我看小姑姑既然一定要叫他吃些,国保,你就把这些锅里的场喝掉了吧。”国保起先还不肯,后来大概是毕竟忍不住肚饿,就把这剩下来的大半碗光景糖汤咕嘟咕嘟咽下去了。我瞧着心里觉得老大的过意不去。
“青岛的物价近来很贵吧?”我吃完了两个鸡蛋黄问。
她一面拿手巾来给我抹嘴,一面感慨似的回答道:“可不是吗?猪肉要卖到一元五六角一斤,鸡蛋……就像这么小的鸡蛋,也要位一角钱一个呢?”说着,又仿佛觉得刚才请我吃过鸡蛋,此刻便说鸡蛋价贵,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连忙改口说:“我们此刻先去看看大姑姑好吧?”
我点点头。又告诉她说她可不必陪我上医院了,还是仍旧让国保辛苦些,陪我去一趟吧。但是她坚持要同去,因为她昨天为我烧了几种菜,此刻正好分出些带给我姊姊吃去。我们三个人计议着如何去法,世材嫂便主张搭S大学的校车,国保恐怕我不愿意,我连忙说还是搭校车省些麻烦。于是便决定了,三人先走一段路,在距家最近的一个车站上赶上了校车,上坡下坡的不久就到附属医院了。
医院是个很像样的医院。我们在大门口下车,穿过花木前森的人行道,曲曲折折地,终于到了第三病院门前。于是国保捧着小莱盒当先领路,我随在后面,世材嫂因为走得慢,更被错落在门外了。我轻声说;“国保,我们慢慢走,等你妈妈一同过去呀。”他说不要紧的,妈妈常来这里看大姑姑送小菜,她自己认得路。我心中更加感激他们这一家起来。
我们较轻的走上了楼梯,一阵浓烈的软水气味扑鼻而来,我这才意识到这是医院,否则模糊地还当置身于上海第一流华贵大旅馆中呢。他们在每间病房门口都写着病人的姓名,我随着国保约摸经过五六间病房模样,便在一块长方形的门牌上面看见清楚地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