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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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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亚的作品中漏脸。可是在这等场合,她比较不自在。不论演什么,她总表现她自己,永远只表现她自己。这是她的短处,也是她的长处。她本人没受到群众注意的时候,她的演技并不受欢迎。但一朝引起了大众的好奇心,她无论演什么就都显得出神入化。事实是一看到地,你的确会忘掉那些起弱的作品;经过她的生命点缀之下,那些作品都显得美了。克利斯朵夫觉得比她所演的作品更动人的,倒是这个由一颗陌生的灵魂塑成的、女性的肉体之谜。 
  她的侧影美丽,清楚;象悲剧中人物,可不象罗马女子那么轮廓鲜明。她的细腻的,巴黎人的线条,和约翰·古雄的雕像一般,好比一个少年男子。鼻子虽短,很有姿态。美丽的嘴巴,嘴唇很薄,有一道悲苦的皱痕。聪明的脸蛋,清瘦,年轻,有些动人的表情,反映出内心的痛苦。下巴的模样显出她性格强硬。皮肤惨白、惯于不动声色的脸,照旧象镜子一样反射出她的心灵。头发,眉毛,都很细腻。变化莫测的眼睛,又是灰灰的,又是琥珀色的,闪着或青或黄的光彩,象猫眼。她表面的神态也跟猫一样的迷迷惘惘,半睡半醒,可是睁着眼睛,窥伺着,永远提防着,常常会突然之间发性子,流露出她隐藏的残忍。身材并没看起来那么高,身体也没看起来那么瘦,她肩头和胳膊都很好看,一双手又长又软。衣著和头发的式样都很大方,素雅,不象某些女演员的不修边幅或是过分的修饰,——虽然出身低微,本能上却是一个贵族,——这一点又是象猫。她骨子里还有非常强悍的性格。 
  她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克利斯朵夫在伽玛希那边听见人家谈到她,用粗野的口吻表示对她佩服,仿佛谈论一个很放浪的,聪明的,大胆的女子,极有魄力,极有野心,可是起辣,古怪,暴烈;据说她没成名以前曾经沦落风尘,得志以后便尽量的报复。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搭火车到默东去探望夜莺,一打开车厢的门,发见那女演员已经先在那儿。她似乎非常骚动,痛苦;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大为不快,马上转过背去,老望着窗外。克利斯朵夫注意到她神色有异,便目不转睛的钉着她,那种天真的同情的神气简直令人发窘。她不耐烦了,把他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只觉得莫名片妙。在下一站上,她走下去换了一个车厢。那时他才想到是自己把她吓跑的,因此①很不痛快。 
   
  ①欧洲各国行驶于内地或郊外的区间火车,往往都是八人一室的车厢,直接有门上下,与其他车厢完全隔绝,并无长廊通连,故更换车厢必须下车。 
  过了几天,他在同一路线上预备搭车回巴黎,占着月台上那张独一无二的凳子。她又出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他想站起来走开,她却说了声:“你坐下罢。” 
  那时没有旁人在场。他对于那天使她更换车厢的事表示歉意,他说要是早想到自己使她发窘,他一定会下车的。她冷冷的笑着回答:“不错,那天你一刻不停的老瞪着我,讨厌透了。” 
  “对不起,”他说。“我自己也压制不住……你那天好似很痛苦。” 
  “那又怎么呢?” 
  “我那是不由自主的。倘若看见一个人淹在河里,你不是会伸手救他吗?” 
  “我吗,我才不呢。我要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让他早点儿完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既有点儿嘻笑怒骂,又有点儿牢骚的口吻。因为他愕然望着,她便笑了。 
  火车到了。除了最后一辆,列车都已经客满。她上去了。车守催着他们。克利斯朵夫不愿意重演上次的故事,想另找一间车厢。她可是说:“上来罢。” 
  他上去以后,她又补了一句:“今天我无所谓了。” 
  他们谈着话。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跟她解释,说一个人不该对旁人抱着漠不相关的态度;互相帮助,互相安慰,大家都可以得益…… 
  “安慰对我不生作用……”她说。 
  克利斯朵夫坚持着,她就傲慢的笑了笑,回答说:“不错,安慰人家的角色当然对扮演的人是有利的。” 
  他想了一会,才明白对方是怀疑他别有用心,不禁愤愤的站起来,打开车门,不管火车开动,就想往下跳。她好容易把他挡住了。他怒气冲冲的关上了门,重新坐下,那时火车刚进地道。 
  “你瞧,”她说,“跳下去不是要送命吗?” 
  “我不管。” 
  他不愿意再和她说话。 
  “人真是太蠢了,”他说。“大家互相折磨,又把自己折磨;人家想来帮助他的时候,他倒反猜疑。可恶透了!这种人是没有人性的。” 
  她一边笑一边抚慰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按在他的手上,亲热的和他谈着;喊出他的名字。 
  “怎么,你认得我吗?”他说。 
  “怎么不认识?你,你也是一个红人哪。我刚才不该对你说那种话。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的。算了罢,别生气了。好!咱们讲和罢!” 
  他们握了握手,友好的谈着话,她说:“可是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跟一般人接触的经验太多了,不得不提防。” 
  “他们也常常欺骗我,”克利斯朵夫说。“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我看出你是这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我的胃很强,饱也没关系,饿也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我反而身体更好。” 
  “那是你运气,你哪,你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么。”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个女人!” 
  她听着笑了。“哼!”她说,“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 
  “得自卫啊。” 
  “那末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 
  “或许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 
  他正想对她表示同情,忽然记起了她刚才的态度…… 
  “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她说,“我不说这个话了。我觉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诚。我很感激。可是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到了巴黎,分手了,双方既没留下地址,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 
  过了一二个月,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她说着坐下了。“只要一忽儿功夫,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她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她。 
  “不,”她说,“别问我这个!”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处。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她从前拦阻的话,径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梯上叫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气和锐利的目光。她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坐在床边,用着满不在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她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她却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只是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且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些不识趣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的病。” 
  他问是不是没有人来看她,关切她。她说戏院里的同事都是些好人,——是些糊涂蛋,——对她很殷勤,很好,虽然是浮表的。 
  “倒是我,告诉你,倒是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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