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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回到街上,失魂落魄。他望前走着,糊里糊涂走过了两三条街,又到了来时下车的站头。他搭上电车,根本不知自己做些什么。他倒在凳上软瘫了,手臂,大腿,都好象折断了。不能思索,也不能集中念头:他简直一无所思。他怕看自己的内心。因为内心只有一平空虚。在他四周,在这个城里,到处都是空虚,他连气也喘不过来:雾气跟高大的屋子使他窒息。他只想逃,逃,越快越好,——仿佛一离开这儿就能丢下他在这儿遇到的悲苦的幻灭。
回到旅馆,还不到十二点半。他来到这个城里只有两小时,——那时他心里是何等光明!——现在一切都是黑暗了。
他不吃中饭,也不进房间,迳自向店里要了帐单,付了一夜的租金,说要动身了:店主人听了大为奇怪,告诉他不用这么急,他要搭的火车还有几个钟点才开呢,不如在旅馆里等。他可执意要立刻上车站去搭第一班开的车,不管是什么车,在这儿连一小时也不愿意多待了。他花了一笔钱老远跑来,原想大大的乐一下的,除了访问哈斯莱,还想去参观博物院,上音乐会,认识几个人,——而今他唯一的念头只有动身两个字了……
他回到车站。正如人家告诉他的,他要搭的火车要三点钟才开。而且那班既非快车(因为克利斯朵夫只能坐最低的等级),——路上还要随时停留;还不如搭迟开两小时而中途赶上前一班的车。但要在这儿多留两小时,克利斯朵夫就受不住。他甚至在等车的期间也不愿意走出车站。——多凄凉的等待!在那些空荡荡的大厅上,闹轰轰的,阴沉沉的,全是些不关痛痒的陌生面孔,匆匆忙忙,连奔带跑的进进出出,没有一张熟识的,友善的脸。黯淡的天色黑下来了。给浓雾包围着的电灯,在黑暗中好似一点点的污渍,使阴暗显得更阴暗。越来越闷塞的克利斯朵夫,等着开车的时间,五内如焚。他每小时要把火车表看上十多次,唯恐弄错了。有一次他为了消磨时间,从头至尾又看一遍,冷不防有一个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这个地方是认得的,过了一会想起那是给他写过多亲热的信的苏兹的住处。他那时正心神无主,忽然想去拜访这位陌生朋友了。那地方并不在他回去的路上,而是要再搭一二小时的区间车,在路上过一夜,换两三次车,中间还不知要等多少时候。克利斯朵夫可完全不计算这些,马上决定了:他的本能非要找些同情的慰藉不可,便不假思索,拟了一通电报打给苏兹,告诉他明天早上到。但电报才发出,他已经后悔了。他很懊恼的笑自己老是有幻想。干吗再要去找新的烦恼呢?——可是事情已经定了,要改变主意也来不及了。
在最后一部分等车的时间,他就想着这些念头。车终于挂好了,他第一个上去;他的孩子迫使他直等到车子开了,从车门里望见下着阵雨的灰色的天空下面,城市的影子慢慢在黑夜中消失了,方始能痛痛快快的呼吸。他觉得要是在这里住上一晚的话,简直会闷死的。
正在这个时候,——下午六点光景,——哈斯莱有封信送到克利斯朵夫的旅馆。克利斯朵夫的访问惹起了他许多感触,整个下午都不胜懊丧的想着,他对于这个怀着一腔热情来看他,而竟受他那么冷淡的可怜的青年,并非没有好感。他后悔自己的态度。其实她是常常这样心血来潮的闹脾气的。为了挽救一下,他送了一张歌剧院的门票去,又附了一张便条,约他在完场以后见面。——克利斯朵夫对这些事当然一点不知道。哈斯莱看见他没来就心里想:
“他生气了。那末就算了!”
他耸耸肩,也不再往下追究。第二天,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和他已经离得很远,——远得连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了。而他们俩也永远的孤独下去了。
彼得·苏兹已经七十五岁。他身体非常衰弱,而且那么大一把年纪也是不饶人的。个子相当高大,驼着背,脑袋垂在胸前,支气管很弱,呼吸很困难。气喘,鼻粘膜炎,支气管炎,老是和他纠缠不清;那张不留胡子的瘦长脸刻画着痛苦的皱裥,很鲜明的显出他和病魔苦斗的痕迹,半夜里常常需要在床上坐起来,身体向前弯着,流着汗,拚命想给他快要窒息的肺吸收些空气进去。他鼻子很长,下端有点儿臃肿。深刻的皱痕在眼睛下面就一道一道的从横里把腮帮分成两半,而腮帮也因为牙床骨瘪缩而陷了下去。塑成这张衰败零落的面具的,还不只是年龄与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有份儿。虽然如此,他并不忧郁。神态安详的大嘴巴表示他是个仁厚长者。但使老人的脸显得和蔼可亲的,特别是那双清明如水的淡灰眼睛,永远从正面看着你,那么安静,那么坦白,没有一点儿隐藏,你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
他一生没有经过多少事,独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她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聪明,长得一点不美。但他想起她的时候,心里还是对她很好。她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到现在,他每晚睡觉以前,总得和她默默的作一番凄凉而温柔的谈话,他每天都象是和她一起过活的。他没有孩子,那是他的终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学生身上,对他们的关切不下于父亲对儿子。人家可并没怎么报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轻人的心,甚至自以为并不比他们的更老:他觉得所差的年岁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年轻人并不这样想,认为老年人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并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的不愿意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后的可悲的下场。偶尔有些学生,看到苏兹老人对他们的祸福那么关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时来问候他;离开了大学,他们还写信来道谢,有几个在以后几年中还跟他通信。然后,老人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只有在报纸上知道这个有了发展,那个有了成绩,觉得非常安慰,他们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们不通音信:原谅他们的理由多的是;他决不怀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为那些最自私的学生也有象他对他们一样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难所还是书本:它们既不会忘了他,也不会抛弃他。他在书本中敬爱的心灵现在已经超脱了时间的磨蚀,它们所引起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爱,还有它们象阳光一般布施给人家的爱,都是亘古常存,不会动摇的了。苏兹是美学兼音乐史教授,他好比一个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啭的全是禽鸟的歌声。这些歌有的是极远极远的,从几世纪以前传过来的,但亦不减其温柔与神秘。有的对他比较更熟更亲切,那是些心爱的伴侣,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欢离合的往事,所牵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意识的,有的是无意识的:——(因为在太阳照耀的岁月下面,还有被无名的光照着的别的岁月。)——最后还有些从来没听到过的,说着大家期待已久而极感需要的话:那时听的人就会打开心来欢迎它们,象大地欢迎甘霖一样。苏兹老人就是这样的在孤独生活中听着群鸟歌唱的森林,象传说中的隐士一般,被神奇的歌声催眠了,而岁月悠悠,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黄昏;可是他的心始终和二十岁的时候一样。
他精神上的财富不限于音乐。他也爱好诗人,——不分什么古人近人。他比较更喜欢本国的诗,尤其是歌德的,但也爱好别国的。他很博学,精通好几国文字。他思想上是和赫尔德①与十八世纪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时代的。他经历过一八七○年前后的艰苦的斗争,受过那时代波澜壮阔的思想的熏陶;但他虽然崇拜德国,可并不是一个〃骄傲的人〃。他象赫尔德一样的认为:“在所有骄傲的人里头,以自己的国家来炫耀的人尤其荒谬绝伦〃,也象席勒一样的认为〃只为了一个民族而写作是最可怜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时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宽大的,对于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随时都能热心接受。他也许对庸俗的东西过于宽容,但他的本能决不会错过最优秀的作品;要是他没有勇气指斥舆论所捧的虚伪的艺术家,可永远有勇气替那些公众不了解的杰出而强毅的人辩护。他往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对人不公平;大家喜欢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欢的话,他一定认为错在自己,终于也把那作品爱上了。他觉得爱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爱,需要钦佩,比他可怜的肺需要空气更迫切。所以,凡是给他有个爱的机会的人,他真是感激到极点。——克利斯朵夫万万想象不到他的歌集对他所发生的作用。他自己写作的时候所感到的情绪,还远不及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么生动,那么真切。因为在克利斯朵夫,这些歌仅仅是内心的炉灶里爆发出来的几点火星而已,它还有别的东西要放射;可是苏兹老人等于忽然发见了整个的新天地,等他去爱的新天地。而这个天地的光明把他的心给照亮了。
①赫尔德(1744—1803)为最早鼓吹浪漫派文学的作家之一,对近代德国文学影响极大。
一年以来,他不得不辞退大学教席;一天坏似一天的身体不容许他再继续授课。正当他躺在床上闹病的时候,书商华尔夫照例派人送来一包新到的乐谱,其中就有克利斯朵夫的歌集。他单身住着,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几个少数的家属久已死了,只有一个年老的女仆照料。而她其他病弱,每样事都自作主张。两三个和他一样高年的朋友不时来瞧瞧他;但他们身体也不大行,气候不好的时节也躲在家里,疏于访问了。那时正是冬季,街上盖满着正在融化的雪:苏兹整天没看到一个人。房里很黑,窗上蒙着一层黄色的雾,象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