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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吃净粮食。俺爹在的时候,俺们家就常吃。俺爹要还在,他准还得让俺们多少吃点……”
荀大爷听到这儿,周围的议论都进不去耳朵了。他眼前仿佛又站着当年的战友郭墩子。郭墩子打仗勇敢,可学习上实在迟笨。在识字班里他成绩最差,唱歌也五音不全。可是记得在土改一开始的时候,郭墩子默写那首《翻身歌》,却得了78分,错的字比哪回都少;而且,当他粗声粗气地唱着《翻身歌》时,尽管调门不准,听着你是不能不动心的:
边区的天是蓝蓝的天,
以后的生产大改变。
有了房子有了地,
吃的穿的不困难,
嘿!吃穿不困难!
人穷不是天行的穷,
清算总账挖穷根,
封建剥削铲除尽。
不要忘了共产党,
不要忘了救星毛泽东!
午 (中午11时~1时)农村姑娘和城里姑娘(4)
可是挖去了穷根并没能马上富裕起来。大家都经历了一番周折。荀师傅回想起1950年,他和郭墩子在天安门东边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重逢的情景。他们都是因为家里劳力不够,又遇上旱灾,收成不好,才跑到北京来找工作的。那时候不少自流进京的农民在天安门广场等着人招雇,他和郭墩子都被在文化宫里举办的一个展览会招为了临时工,白天在文化宫里干活,晚上就睡在文化宫东门外不远的马噶喇庙里。那庙原是清朝的一座王府,后来改为佛寺,正名叫普庆寺。解放初,许多农村来的临时工,晚上就聚在那里住宿,大家你帮我,我帮你。荀兴旺和郭墩子没带被褥,每晚可都没冻着过,总有人主动让他们合睡在褥子上,合盖着棉被窝……后来,大量的农民被北京的工厂和建筑部门招为了正式工人,他们的生活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但富裕的过程依旧还是缓慢的,反复难料的……他们所在的单位,时而扩展、合并、膨胀、跃进;时而收缩、精简、停滞、撤销……荀师傅不禁又回忆起1960年,郭墩子在单位号召工人回乡的情况下,决定退职还乡以后,聚在他家喝酒的情景。那一晚下酒用的是伊拉克蜜枣,吃的是打卤面——那在当时算是盛宴了。关于磊子和杏儿的婚约,就是在那一晚议定的。郭墩子和他都很认真,他们觉得除了这样做,无法表达出他们互相间的兄弟情谊……没想到,自那一别之后,他们竟再也无法聚到一桌喝酒了,而生活在不知不觉之中,竟发生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不管怎么说,如今两家人同千千万万家一样,总算也都富裕起来了……唉,郭墩子不该去啊,他要能看见今天的富裕日子,看见杏儿、枣儿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才,该有多好!哥儿俩再聚在一块儿喝酒,桌上的酒菜,心里的话语,该比以往的滋味香,比以往的滋味酽!……
荀大妈发现老伴神色有点不对头,不由得问:“你怎么啦?”
荀大爷回过神来,淡淡地说:“胸口有点发闷。我歇歇去,你们慢慢吃吧。”他站起身来,特别嘱咐杏儿说:“家来了,你别外道。跟你磊子哥,还有小冯,你们年轻人,说说笑笑的多好。”
杏儿有点着急:“大爷您怎么了?碍事不碍事?”
荀大妈便对她说:“不要紧的。老毛病儿。头十来年前搞‘战备劳动’的时候落下的。你大爷这人就是那么个实性子人。当时到火车站卸水泥,打车皮上往下卸的就两个人。在底下扛的倒有十好几个,人家那位卸的悠着劲干,你大爷可心急,他不歇气地一顿猛卸,不到最后一口袋不停手。他们45分钟卸了一整车皮的水泥,恰好是45吨,合算一分钟就卸了一吨。这么干了个把月,他就犯了胸痛,后来到医院去查,说是肌肉拉伤,治来治去,到今儿也不断根,时不时地发闷,一阵阵地抽搐着疼。他歇歇也就好点儿。”
大家吃完收拾好厨房里的一切,荀大妈便去外屋照顾荀大爷,荀磊遂把杏儿请到他屋里坐。杏儿随荀磊和冯婉姝进了里屋。荀磊请她和冯婉姝坐到单人沙发上,自己坐在一张折椅上。荀磊打开了电视机,为不影响隔壁屋的父亲歇息,他把音量调得很低。那一天的午间电视,正播放卫星传送的第三届世界俱乐部杯(即丰田杯)足球决赛:英格兰的阿斯顿·维拉队对乌拉圭的佩纳罗尔队。荀磊打开电视时,球赛已近尾声,场面显得极其激烈,不时展现的观众席,更像一锅煮沸的粥。
电视对杏儿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枣儿早已经买了一台上海金星牌的10英寸黑白电视机,天天晚上娘和杏儿都到他屋里去看。村里也已经有一家置备了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就是红桃嫁过去的那家。不过,坐在这20英寸的大彩电面前,仔细地观看清晰艳丽的图像,对杏儿来说毕竟还是头一回——可惜那节目一点不合她的口味。她不理解,冯婉姝那么个姑娘,怎么会跟小伙子似的,迷什么足球比赛。瞧她那模样:随着球场上的争夺,她瞪圆了眼睛,双手捏在胸前,嘻开嘴巴,不时发出惊呼和叹息……磊子哥喜欢她,难道就是因为她能跟小伙子似的欣赏足球比赛吗?
节目不好,电视机显见不错。杏儿不由得问:“磊子哥,你这机子真好,是打百货大楼买的吗?”
荀磊便告诉她:“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我工作以前,到英国学习了两年。”
杏儿恍然大悟:怪不得磊子哥这屋的东西,都有那么股子洋味儿。英国……杏儿努力地回忆着学过的地理知识,却怎么也想不出英国究竟在中国的哪边,是个什么样的形状,她单知道英国离中国很远很远。唉呀,磊子哥是出过洋的人了,自己更般配不上,别说人家有了这位对象,就是没有,自己也该收拾起那些个胡思乱想……杏儿生怕自己脸上露出了什么不对头的神色,她定定神,便说:“磊子哥,这英国机子不赖啊,瞅着又真又艳哩!”
冯婉姝插进来告诉她:“这不是英国货,这是‘索尼’牌,日本货。”不待她反应过来,冯婉姝又议论道:“日本这个‘经济动物’可真厉害!如今他们小汽车赛过了美国,手表赛过了瑞士,音响设备赛过了荷兰,光学器材赛过了西德……你看,到了英国,想买物美价廉的电视机,挑来挑去也还是东洋货!”说到这儿停顿一下,不待荀磊开口,却又指着电视屏幕继续议论说:“看,丰田汽车公司为了扩大他们的影响,舍得花大把的钱搞这么个‘丰田杯足球赛’。从电视上看球赛,要是事先没听见解说,你很难判断出这球赛究竟是在哪国举行——因为球场周围的广告,不外总是什么丰田汽车、日立电器、佳能相机、富士胶片……他们的广告真是无孔不入!”
杏儿听了这番议论,不能消化。忽然冯婉姝关掉了电视,顺着刚才的议论说:“赛完啦!底下发奖,没看头——我才不给丰田汽车公司捧场呢!”说着站起来,对荀磊说,“听点好听的吧,声音放低点,别影响了你爸。”自己到厨房去了。
荀磊便开动录音机,用低音量放出了德彪西的曲子《海的素描》。杏儿这才体会到那吊在两个屋角的音箱的功能。不过她觉得这曲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一切,从录音机到音箱到曲子,肯定也是磊子哥从英国带回来的啦。她觉得磊子哥离自己更远了,因而心里反倒更加安定。
冯婉姝端来了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她递给荀磊和杏儿各一杯。杏儿也不知那是什么喝的,只是客气着:“您喝吧!”冯婉姝朝厨房摆摆头说:“我也有。你接着吧。”
杏儿接过了咖啡,她不知那是什么东西。荀磊对她说:“这是咖啡,速溶咖啡。给你加好糖了,趁热喝吧。”
杏儿呷了一口。她皱起了眉头。同绝大多数头一回喝咖啡的中国人一样,她觉得不仅难喝,简直恶心。人干吗要喝这号苦水儿?
冯婉姝端来了自己的咖啡,并且端来了三牙切好的花蛋糕,她把装蛋糕的盘子送到杏儿面前,笑嘻嘻地说:“这是你请我们的客。正好用咖啡下着吃。”
杏儿拾起一牙花蛋糕,咬了一口,啊,真好吃!这花蛋糕她也是头一回吃,没想到竟如此好吃。她心里头不由发笑:洋人们也真叫逗,做出的糕点这么好,沏出的“茶”这么糟,怎么偏把这两样东西就合着吃呢!
冯婉姝并不知道荀磊和杏儿“指腹为婚”的事,荀磊打算杏儿走了以后再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冯婉姝因此只把杏儿当成荀家的一位乡下亲戚。一边喝着咖啡,冯婉姝一边建议说:“杏儿杏儿,你给我们讲讲你们村里的事吧。”她确实想通过杏儿知道一些农村里的情况。
午 (中午11时~1时)农村姑娘和城里姑娘(5)
杏儿不是不愿意讲,可她实在不会讲。打哪儿讲起呢?讲什么呢?她把咖啡搁在茶几上,红着脸,在腿缝上搓着一双粗大的手,仿佛一个没准备好功课的学生,遇到老师抽查的情景儿。
荀磊便引出话题:“农村实行责任制以后,情况究竟怎么样?”
杏儿一时也答不出来。她很不善于概括。
冯婉姝便快嘴快舌地说:“农民不愁吃穿了,一部分农民富起来,这我们都亲眼看见了——杏儿你们家就是个例子嘛。这方面一会儿再说。你给我们说说问题的一面吧……”
杏儿想了想,便说:“问题有呀。刚把责任田分下来的时候,俺们村就闹了矛盾嘛。有一户他分的地挨着井,他的地老得浇,庄稼长得壮,别人就嫉妒,后来,就有那赌气的人,半夜里跑去,把那口井给填了……”
冯婉姝惊讶得眉毛飞动起来,笑出了声:“啊,有这种事!那后来怎么办呢?井填了,不是大家都浇不成地了吗?”
杏儿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