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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说我先前认识他们,而是许多听众冲着忧郁症的主题而来,若非身边有亲友为此所苦,就是自己深陷其中,所以不必他们开口,很多张脸庞均无声地流露着一股郁结。那神色无比熟悉,就像在照镜子一样,在他们的脸上,我醒目地看到了发病以来已经跟笑意隔离、跟生命疏远的自己,心里起了一阵阵绞痛。
《晚安,忧郁》新书发表的全省演讲行程中,有年轻人、女性、知识分子,最明显的是一群中年男女,特别是携带子女来现场的爸爸妈妈型听众,可见忧郁症这场蓝色心灵风暴真的是“雨露同沾”,不放过任何一种人。
虽然自己也经历过几次生不如死的发作痛苦,但是记得在一次会场上,当我瞧见了一位面容苦到几乎可以拧出苦瓜汁的中年男子,牵着像是儿子的小男孩赶过来听演讲,我的心就在滴血。
这是一张何等扣紧人心的脸啊!那种流布在五官的苦涩,简直是用利刃一刀刀刻凿出来。近几年,我在报社工作,因采访的需要,以及周游列国去增广见闻,总算也是阅人无数了,但我没有看过另外一张像这么苦的脸,以致当我的眼神飘过时,竟然有股剧烈的冲动,想陪他大哭一顿。
不用他告诉我,光凭那张不言可喻的脸,我就猜得出他遭遇到了什么。大概是熬过了无数个失眠夜,精力透支,食欲每况愈下,看什么都没胃口,对人生懒洋洋,觉得不会再有有任何吸引或安慰了。然而,他身为人夫人父,一家子的重担都扛在肩膀上,即便已被忧郁症纠缠到身心憔悴,形容枯槁,快要撑不下去了,还是必须天天勉强自己又爬又滚地去上班、去赚钱、去活着,连自杀都可能是一份奢侈了。
我至少不用养家,当狰狞的忧郁症进犯时,就算已经瘫死了一大半,我还可以随时放下写作,躺在床上赖死赖活,几天几夜足不出户,像一只命运凄惨的小动物躲起来舔噬伤口。
可是这位爸爸可不行,每天早晨都要跟黑天暗地的心情作战,逼自己穿戴整齐出门去,万一真的不支病倒了,暂时不能上班,心中也会被失职的内疚紧紧绑得片刻都不安,感到没有疗伤的权利。
我在数个演讲场合,看见了不少这样的爸爸,脸上的苦全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原来忧郁症的痛苦不只是抽象的、感觉上的一种形容,它真的可以具体变成一张如此写实的脸,把苦的内涵表露得淋漓尽致啊。
更多时候,我会看见一些女性们,在演讲过程中,从开始就一直安静地掉泪到结束,神情萧瑟,浑身里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中。
这些受苦受难的人哪,我觉得都可以与他们心心相印,因为我实在太了解忧郁症造成的苦了。即使只是跟他们交换一个眼神,刹那间,我便看透了他们的处境,而忍不住浩叹。
许多忧郁症患者可说是无名英雄,毕竟这种神经官能症不像一般生理疾病,有个照出肿瘤的X光片或验血数据可以证实一切,而在某种程度享受起“当病人”的特权。忧郁症患者多半要承受外界异样的眼光,常常连家人都无法谅解,斥指为装病、偷懒或不负责,除了病本身的折磨,往往还要额外扛下来由它延伸出来的诸多压力,尽管如此不堪,患者还是要在明明很想死的这条烂泥巴路上匍伏而行,苟延残喘。
所以,我在会场上看见的都是英雄,他们克服了忧郁症惯有的心灰意冷、力不从心,亲自来到现场聆听,做得比我好多了,我心中不禁为这群患难的同胞感到骄傲。
前后花了半个月左右,五场演讲结束的当晚,一直随行的总编有了发现,下了这样的结语,准确地击中我的心结:“咦,佑生哪,我发现你这五场的演讲内容都不一样。”
我苦笑道:“是啊,你也注意到了?这样你就知道做一名忧郁症患者有多辛苦了吧,即使我明白五场演讲来的听众都不同,可是我也不能忍受自己重复讲一样的内容,好像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我,就在那儿跷着二郎腿,心想,哼,我的耳朵可是张大大地在听喔,你这小子可不要讲一模一样的东西,不然丢脸呐!”
基于完美的自我要求,我在五场演讲上,自动自发分别拟出了五份不太一样的重点抒发,如此才感到比较心安,否则那个象征“超自觉的良心”,虎视耽耽在俯瞰着我,这下可就有笑话可看了。但是,为了“超完美演出”,我也等于多承受了四倍的压力。
我相信在以上所有这些会场上的听众席里,不管年纪大小,不论男女,许多人背后可能也有一段非常煎熬的压力,甚至是想自杀的磨难,一旦说出来,都是催人热泪的故事。
可惜,在演讲会场上时间有限,而且人来人往,就算演讲终了,有不少听众私下来跟我多聊几句,看得出一副憔悴的神态,我毕竟没有机会听到他们深入的生命点滴。
倒是在网上,我一直接获读者的来信,跟我娓娓细诉他们染病的经过,有的到现在还与我保持固定的联络,我才得以进入了一篇篇灰色的心灵纪事,怵目惊心地读到跟我类似的梦魇现形记。
其中,有两个读者,一位是小梅,另一位是J,他们的来信,都相当深刻地揭露了忧郁症与死亡阴影在他们身上拉扯的剧烈现象,血泪交织,我读来再眼熟不过了。原来为忧郁症所困住的人们或许互相不认识,但隐身在各个角落都承受着相同的蹂躏啊!当每一张受苦的嘴发出微弱的呻吟,竟然都一样悲切,混合成了雄浑、沉郁的灵魂之歌。
为了让更多难兄难弟难姐难妹分享这支“万人大合唱”(据保守估计,全台湾罹患忧郁症的人口约四十六万)的悲怅交响曲,我征求两人的同意,转载了他们部分的信件内容。
小梅约莫是在《晚安,忧郁》一上市就来信了,在第一封信上劈头这么写着:
“你的书中,有好多好多感受是我一样经历过的,我很佩服你可以写得如此淋漓尽致。或许你会对我这样的感受与表白觉得厌烦,但是我不会讶异。因为我也是一个总在追求特别、追求完美的人,每每我感受到我的生命特质有相同的同伴时,我总不禁兴起排斥之感,却又矛盾於自己长久以来所渴求的,不就是能了解与相知相惜的生命个体吗?”〖=B51〗
记得读到这封信的起头时,我嘴角泛出了会心的微笑,因为它挺准确地描述出了忧郁症患者的局部特质:“不甘于落入俗套,汲汲追求独特的自我”(很典型的完美主义之心理反射)。我敢这么武断地说,就是因为我也正是这种好笑的家伙,常常自以为不同凡响,却因此老把自个折磨得莫名奇妙。
随后,没有赘言,她就直接写到跟死神交手的惨烈战况了:
“已经治疗三个月的忧郁症,好像真是甩也甩不掉的乌云,细细绵绵地交织在我的生命旅程里。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我知道我在矛盾,我知道其实大部分的自我是向往着死亡、解脱和心灵自由!我知道内心的自我希望自己的病情越严重越好,希望我能真正死去,不再背负压抑的痛苦。
“我也有一个残破的过去,甚至残破到已经失去记忆、感觉和印象……只知道,每每一个画面会让我痛苦,那是一个小女孩,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她在哭泣着、颤抖着,可是我记不得为什么她这么痛苦,记不得了……我想,她也和你心中的那个小男孩一样,渴求爱、接纳与关怀……
“我一次次在生死交界之处撑过,但最令人痛苦的是,我必须在一堆无法了解和明白的人面前撑过去,有时压抑不住,连哭,还得跑到厕所里偷偷地哭……那种压抑,是会撕裂人的心智,是会破坏人的灵性。越来越害怕,这样下去,我将不再是个人,只是空有躯体、痛楚和绝望……不过,也藉着你的书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承受着相同的折磨。谢谢你……”
听见小梅的呐喊,我马上写了回信,那感觉好像是耳闻了一只同类的狼,在远处受了伤发出熟悉的狂嚎,声声凄绝,于心不忍要赶过去救援。
不久,又收到了她的来信,依然字字沾着血迹,让我感受她那奄奄一息的元气:
“救救我,我无法停止下来。我的心好难受,我一直喘息,好似快要窒息。我的身体不停抖动,仿佛悬在半空。救我,我的泪水一直往下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好怕,好怕,我怎么了?不要抓我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救救我,我好想消失,拜托揪紧我心的手放松。
“因为我也清楚明白,没有人会在乎我这小小的生命。我真希望寄完这封信给你之后,我可以找到消失的方式,不再麻烦你,不再麻烦别人。我自由了,你也自由了。
“想要狂奔,逃离这个地方,没有温暖,没有尺度,没有界线,谁来带我走?死,并不会得到应有的尊重。死,并不会让人更加体验它的痛。死,却代表着消失。消失,很多很多事情就会跟着消失,那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美好,没有药物的美好。谢谢你曾经的担心,你该知道,我解脱了。
第二章其实,我们不孤单(2)
“内在的我在反抗,但是那种虚荣,已经战胜我心中那个苟延残喘的小女孩,她哑口无言地站在心灵的暗处,我看见她搓揉着裙边,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她低低的头因为啜泣而上下摆动,我好心疼,真的好心疼她,但我无力也无能去帮助我心中的那个小女孩,只能任她继续待在心灵的暗处:医生,她应该是属于阳光般的女孩,她的笑容应该是纯真的,她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到处受累受苦,不是吗?
“我在逼迫她,要她成长,却发觉她极力反抗,她选择了激烈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