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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自称革命家,社会疑义纷起,多所误会,其实中国式之革命家,究不过抱温和主义,其所主张者非极端主义,乃争一良好稳健之政府。
在一九一九年和一九二四年的两次演说中,他甚至明白地指出:〃改造〃〃维新〃的意思,与〃革命〃并无不同。他说:〃革命两字,有许多人听了,觉得可怕,但革命的意思,与改造是完全一样的。〃(《改造中国之第一步只有革命》)他又说:〃外国革命,有许多是成功的。离我们最近的就有日本,日本维新,大家都知道是成功的,维新事业和革命事业是相同的,维新成功就是革命成功。〃(《革命成功始得享国民幸福》)这些明明白白的改良论调,岂不正正都是这个伟大革命家的论调吗?
所以,从这些角度来看,孙中山不但是一个伟大的革命家,更是一个伟大的改良家。只有了解他那种改良的怀抱,才会明白他为什么要上书李鸿章,为什么要走上一段改良主义的路线。
罗香林在《国父之大学时代》中说:
世人以上书文章闽肆,疑非国父自作;或以李氏为满清重臣,非创导革命之国父所欲合作,疑上书非国父本意。不知国父在西医书院,子现行科学与政事及衣功论学,研讨至精,而国学用力甚深,文章亦所素习;李氏为当时倡办洋务人物,且为西医书院赞助人,与其有医学教育因缘,观李氏复西医书院函,知其非子革新政治不相能者。故国父欲试探李氏意志,傅为实行革命张本,非谓欲与满清政府妥协也。
罗香林对怀疑上李鸿章书真伪的人的指摘,是可通的,但是他说孙中山〃欲试探李氏意志,俾为实行革命张本〃的推论,却未免牵强。孙中山上书无效,就是最好的〃革命张本〃,原来那个上书的〃张本〃,事实上该是〃改良张本〃才对。《伦敦被难记》中自述清吏向他说〃汝前尝上策于总理衙门,请其转奏朝廷,汝策良佳〃等话,也是孙中山当时走改良路线的一个有力旁证。
演化眼光
罗香林在《香港早期之西医书院及其在医术与科学上之贡献》中说:
唯孙先生在该院,除于学校规定课程外,亦兼喜研究农田、舆地与经史诸学。尤嗜于中夜起床读书,法国革命史与达尔文《物种原始》类专书,最所喜读。盖是时适值达尔文逝世后数年,其进化论学说风靡全欧,康德黎博士即首为介绍其学说于香港。孙先生殆为国人研究进化论之最早起者。
唯孙先生于科学研究特深、于生理学为最有心得、于进化论为探索最殷,故俟配合其毕业后之经验,遂能发明〃知难行易〃之学说,与修正进化论,而引伸其体系,斯则尤属西医书院曾获致其预期成效之明征也。
罗香林又说:
近人有谓中国人知有进化论,乃自严复于一八九五年出版所译赫青黎(T。H。Huxley)之天演论(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始者,其实,孙先生之首治进化论学说,乃在一八八七年至一八九二年肄业西医书院之时代,较严氏译书时代为早。
这些阐发,大体上都是很独到的。但是最重要的一点阐发,我认为罗香林应该做出而没做出的,则该是:
一、达尔文的学说是〃演化〃的,并没有中国译名中〃进化〃的意味。旧译〃进化论〃是不通的,也是以词害意的。
二、孙中山受达尔文的影响是不错的,这从他自述〃于西学则雅癖达文之道(Darwinism即达尔文主义)可得证明。但是达尔文真正影响孙中山的,〃知难行易〃学说还属小焉者也,并且还待考。真正影响他的,乃是一种对人际看法的〃演化眼光〃。由于具有〃演化眼光〃,所以即使革命,也〃究不过抱温和主义,其所主张者非极端主义〃。这种因达尔文而来的影响,对当时深信〃演化论〃的人,不论是严复或孙中山,都没有例外。而介绍〃演化论〃到中国来的人,从伟大的严复以下,他们的最大〃孤独〃,也许却正是感到中国人并没真正的了解〃达尔文之道〃!中国人所能了解的,只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一套,并不是真正的〃演化眼光〃那一套。因此之故,中国人近百年来,最多的是鲁莽灭裂的所谓〃革命家〃、〃革命英雄〃、〃终身革命者和〃吃革命饭者〃。他们〃彻底〃这个、〃极端〃那个,整天〃革〃别人的〃命〃,可是革来革去,不但没达到〃彻底〃〃极端〃的〃革命〃的大效果,甚至连他们所看不起的〃改良〃的小效果都没达到。虽然这样,他们却还日复一日的高叫〃革命〃〃革命〃、年复一年的高叫〃革命〃〃革命〃。总还迷信鲁莽灭裂的方法,妄想〃一了百了〃、妄想〃一蹴而几〃、妄想〃迎头赶上〃、妄想〃一次解决〃,而其结果,却永远是欲速则反迟、想快却更慢。
这些悲剧,追究起来,都是没有深刻了解〃演化眼光〃的缘故。
他们这些人的智慧,比起严复和孙中山来,真是太远了、太远了!
没有一件可以成立
虽然有〃演化眼光〃的孙中山,最后自己从〃改良〃走向〃革命〃,并且直革到死,还有〃革命尚未成功〃之叹,但当他一旦走上了〃革命〃的路,他对他曾有〃改良〃的纪录,显然就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再提起了,这就是在孙中山在世之年,人们一直不知道他曾上书李鸿章的缘故!他自己绝口不提这件事!
直到孙中山死后,他生前的一个〃敌人〃陈垣(援庵,做过辅仁大学校长)以史学家的博闻强记,挖出了这件事。陈垣告诉了另一个博闻强记的史学家顾颌刚,顾颌刚亲自去找,终于在一八九四年九月十日的上海广学会《万国公报》第六九、七0号上,找到了《广东香山来稿》的《上李傅相书》!
清朝根据祖训,不设宰相,殿阁大学士都名过其实。但有〃大学士〃〃太子太傅〃头衔的人,都被尊称做〃傅相〃。李鸿章在一八七0年得到〃大学士〃头衔、一八七九年得到〃太子大傅〃头衔,所以孙中山称他〃李傅相〃,这种称呼,是非常合乎规格的。
吴敬恒在《中山先生年系》一八九四年二十九岁条下写道:
是年七月一日中日开始宣战。自传曰:〃至甲午中东战起,以为时机可乘,乃赴檀岛美洲。〃出洋后,邮上李鸿章一书。所以知其邮上者,因书中有〃文于回华后……〃
云云也。邮书必在八月,因是年九月十月份之上海万国公报已登该书矣。又此书首言〃窃文籍隶粤东,世居香邑,曾于香港考授英国医士〃云云,若甲午前曾深夜晤李于私邮,必不做此开端。则别传冒险之说,必系传闻之误。
吴敬恒这里所说:〃若甲午前曾深夜晤李于私邪,必不做此开端。〃是对的。但必须证明上李鸿章书乃在求见李鸿章之后,这种推论,才能成立。若上书在先,上书且是求见前的先容步骤,这种推论,就大有问题。孙中山《上李傅相书》发表于《万国公报),显然在正本早就送达以后。他在正本送达后南下,以《广东香山来稿)方式投书《万国公报》,显然又不是桂崇基笔下〃大骂李鸿章是官僚〃的北上情况。所以,结论是:国民党绘影绘声说孙中山见李鸿章的事,从;日式捏造到新式捏造,没有一件可以成立。
文章写到这里,一切就都水落石出。国民党还是好好想想吧:只要李敖在台湾,他们就休想捏造历史。金钱、枪杆、镇暴车都在你们手里,但是历史绝不在你们手里,还是放明白点吧!
一九八三年六月二十六日下午在草山之阳
孙中山向清吏下跪求饶(1)
——伦敦蒙难罗生门
十一月七日,国民党《中央日报》上有消息如下:
纪念国父逝世五十九周年
中视制播《伦敦蒙难记》
根据国父亲撰《伦敦被难记》、《党支会藏》,胡汉民编《总理全集》与《中国古代名人列传》等书编剧而成的《国父伦敦蒙难记》,十一日下午四时将在中视频道播出,这是一出国语电视剧。
《国父伦敦蒙难记》的历史背景是国父在前往英国,准备组织华侨,扩大革命力量时,腐败专横的清廷竟以诡计将国父诱入〃中国公使馆〃,幸亏国父大仁大勇的精神和机智应变的能力,以及国父英籍老师康德黎的全力协助,才脱离虎口。
当时,由于舆论的报导和介绍,使全世界不但公认国父是中国革命领袖,同时也促使国父在大英博物馆完成了三民主义的理论基础。《国父伦敦蒙难记》即完全依据史实演出国父伦敦蒙难十二天的经过,借以向逝世五十九周年的国父,表达敬意。
中视当家小生崔浩然在演出国父时,内心严肃而庄重,生怕无法将一代伟人的凛然正气表现出来,而老牌演员李影的〃康德黎〃角色,将康与国父间的师生之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为了看看国民党最近在宣传上〃新猷〃些什么,我在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居然浪费了一点时间,一边做工,一边断断续续看了这出电视剧。一看之下会失望,早在意中;但是边看边骂,却也稍嫌意外,边看边骂了国民党这种lousy宣传以后,我真忍不住要再写上一笔。
孙中山如是说:
国民党笔下的伦敦蒙难事件,其实真相是很〃罗生门〃的。
换句话说,真相是有不同的说法的,并且有的说法还是矛盾的。
对立的,包括孙中山自己的说法在内。我们先看孙中山自己的说法。《伦敦被难记》(《伦敦被难记》原文系英文,名为〃Kidnapped in london〃,由甘作霖中译,中华民国元年五月初版,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以后各处所翻印均本此)中说法如下:
一千八百九十六年十月一日,予始抵伦敦,投宿于斯屈朗(Strand,伦敦路名)之赫青旅馆〔注一〕。翌日即至波德兰(Portl and Place,伦敦区名)覃文省街(Devonshire Street)
四十六号康德黎〔注二〕君之寓所相访。康君夫妇招待甚殷,并为予觅相近之舍馆曰葛兰旅店(Gray'sinn),使徙止焉〔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