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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拿了几张纸,念着:“河谷西边水极浅……上下一心都听穆爷的……不怕县老爷翻泡儿……”念到这一句,他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冰儿拿过纸一看,中间一段墨墨黑,给杠子杠掉了。海兰察见她疑惑,解释道:“对着光,还能看出墨印——就是提到县太爷的那句话。”
冰儿犹疑着说:“这话……是说……”海兰察把手指伸到唇边“嘘”了一声,才压低声音道:“官场上的能耐之一就是要会做戏。咱们就陪着演出戏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1)陕西方言:傻。
(2)这些名目大多见于清末小说《活地狱》,应该是有真实蓝本的,个别字词微调,因为太可怕,就不一一阐述了。
☆、顾盼融融鄜州月
郭墩儿被吊了一天半,几乎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海兰察却不为所动,对手下道:“就是死了,也得给我吊着!穆老大以为往日的绿营里没有手段毒辣的,才那么有恃无恐,今儿让他瞧瞧我海兰察的胆力!他要是敢像前年似的,只管放马过来,我海兰察是金川血阵里滚过的人,还怕他一个土匪?!”
宋守备和手下的士兵只是咋舌,确实也看见海兰察狠下心来时全无顾忌,一个个不敢多言,连日间操练也比往常多用心了几分。傅恒私下里对冰儿道:“海兰察确实是为将帅的料子,心细胆大又杀伐果决,别瞧着他笑嘻嘻的,做起事来毫无妇人之仁。”冰儿吐着舌头道:“我还以为我够狠心了,没成想他比我厉害百倍。学不来。”
傅恒道:“不是要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但是成就大事的人,也该当有些魄力。”
冰儿好奇问道:“那舅舅在金川用兵,也是这样吗?”
傅恒愣了一下才笑道:“傅恒之病,就是和而生懦。”
冰儿心道,傅恒能带兵打仗,懦只怕不大可能,但是在君前及与众臣相处时均能和睦,倒是有口皆碑的,心底暗暗佩服,想起自己以往在宫中行事,确实莽撞有余,魄力又不足,看起来风风火火,实则受不得气、受不得激,若不是乾隆明达通微,自己只怕真给整死了也说不定。这样想着,语气里也敬重了不少,笑道:“舅舅,我出去看看,天天闷在这里,也帮不上海兰察什么忙。”
傅恒心道:你乖乖呆着不惹事就最是帮忙了。嘴里说:“你实在要帮忙,倒是给郭墩儿配点提气的药材,虽说不怕他死,留着活口比尸身有用。”
冰儿依言出了辕门,恰好郭墩儿被放下来休息,冰儿上前一探鼻息,已经微弱得很了,手心也是冰凉,只有颈窝里还有些暖气,对旁边士兵道:“等下子还是吊在日心里,在阴处再这么冻着,该活活冻死了。有纸笔吗?我来写个方子。”
周围人摇头道:“只有海游击和宋守备的书房有纸笔,宋守备那里都是老夫子收着,我们等闲也要不到。”冰儿想海兰察的纸笔也不知道收在哪里,他现在忙着军中各处巡视,自己犯不着为这小事去劳烦他,于是说:“那罢了,你们和海游击说一声,我直接找生药铺子抓几味药,很快就回来的。”
军营在县城东头郊外,而生药铺必须进了城才有,冰儿便牵上自己的菊花骢,裹了厚厚的黑色羽缎面子呢绒里子的披风,直奔入城。
抓完药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冰儿不知怎的心念一动,牵着马没有往东郊的军营回去,而是往北边城外凤凰山而去。凤凰山自北向南蜿蜒数千里,伸展到鄜州城北,左右两侧极对称地伸出两座侧峰,犹如两条苍龙,与挺拔浑圆的主山山峰形成二龙戏珠之势,山下五条河流、五条道路在山前穿梭而过,形成五水、五路相交之势,四通八达。但近山处却只有山脚下一条缓缓流过的洛河,河上只东边架了座浮桥,余外零散的渡口,却不见船只。隐隐可见山上的岗哨,冰儿不敢太过显眼,策马又往西边而去。
一路朝西不知走了多远,渐觉道路狭窄,枯萎的荒草竟至半人高,坡上树木稀疏,虽偶有绿意,也都是经了霜的灰绿色。河边一律结着冰,也看不出有多厚,冰儿下马到一片草色稍芜的地方,似觉稍有车马痕迹,心不由一横,牵着马踏到河上冰层上。菊花骢是极为聪明的马匹,觉得冰上打滑就不肯再行,冰儿抚慰了半天,扯了岸边枯草裹了马蹄,一人一骑才勉强踏上冰面,微闻脚下“噼噼啪啪”轻微的冰裂声音,冰儿见已到河心,咬着牙继续前行。
突然脚底一颤,耳边碎裂声变大了,冰儿暗道一声“不好”,身子已然一沉,轰然落水,那马分量更重,嘶鸣一声也从破冰处跌落冰水中。
冰儿小时候生活在水乡,是通水性的,心里不算太慌,稳住步子,死死带住马,人虽然一跤滑到,但很快爬了起来,果然水极浅,只淹到小腿,不过自己的一双油皮军靴却灌饱了水,刹那双脚如踩在冰上。菊花骢俯仰几下也站稳了,因着水流不急,水底也不泥泞、不起滑,菊花骢稳步破冰向前,冰儿于是翻身上马,不过短短一盏茶的辰光,便到了岸上。
冰儿在马背上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的水,但鞋袜全然湿了,一时也没的替换,只好忍着寒冷,随着菊花骢轻轻悄悄的颠簸,顺着山间缓和的坡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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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的凤凰山被暮日染红了半边。层层密密的树林虽然大部分叶子已经落得光秃秃的,地上到底还是投下了青色的阴影。山间非常安静,一声鸟鸣也不闻,马蹄踩在落下的残雪上,声音沙沙的愈显林间静谧。冰儿一身灰鼠毛出锋的绛红布袍似乎挡不住寒意,不由紧了紧披着的黑色羽纱面儿呢绒斗篷,装着赶路般缓缓驱马,踏进凤凰山深处。
逐渐变成淡紫色的光线被晚雾撕成了一道道,寒飕飕的逼人骨髓。突然,不知是挂到了什么,惊起一树蝙蝠呼啦啦飞向天空,冰儿心不由一颤,又听见隐隐的狼嚎,她镇定了一下,朝山谷开阔处走去。
突然,一阵箫音传入她的耳膜,远远的缥缈而来,一时又近在咫尺。那音乐极熟稔,只是她来不及辨别何时何地听过便被一阵马蹄惊住,想圈马躲起来时,已是来不及了,开阔的谷间,她看到一匹黑马,一个黑衣男子拥着一位蓝衣女子坐在马上,箫音便是从那男子唇边传出的。
箫音倏忽断了。
因为冰儿认出那人正是穆老大;拥着梅禧妹的穆老大也认出了冰儿。两骑在间隔十来丈的地方对峙着,林风忽地卷着松涛狂响了起来。
“原来是你!”穆老大先开了口,充满了嘲讽的,眯着眼睛打量着冰儿,“抓了我的人,也敢来我的地方转悠,你竟不怕么?!”
他已经知道自己了!冰儿四下一睃,让心跳平静下来,满不在乎地甩甩头道:“谁的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说成了你的地方?”
穆老大冷笑着看她,眼中杀气渐盛:“欠了我的债,你逃不掉的!”
“谁欠了你的债了?!”冰儿一边斗嘴,一边估量了一下形式:这是在穆老大的地盘上,或许一声唿哨便能招来满山的土匪,她已在瓮中了。但她的嘴上是绝不会示弱的,她也冷笑着说:“要说讨债,我倒要为钱家的几条人命讨个天理!”
“那是他欠我应当还的!”穆老大看看冰儿毫不畏惧的脸,突然弛然一笑,讽刺道,“我看你更欠——欠揍!看我抓着了你,该像你们拷打郭墩儿一样,非把你吊在房梁上好好抽一顿马鞭不可!”
“呸!……”冰儿大怒,然而也不敢轻敌:穆老大是交过手的,自己全不是对手;且此刻在他地盘里,险上加险。万一自己被他擒住,女儿之身也只有以自尽求得清白。冰儿摸摸囊中,随身有一把小匕首是喂了毒药的,见血封喉,到得关键时刻就可以给自己一用。
做了最坏的打算,心情反而平静下来,身下的菊花骢似乎发现情形不对,“咴咴”地喷着响鼻。穆老大凝望这个一身男装的美丽少年女子,神色冷静得超出他的想象,心里诧异之余竟有些弛然。他仰天大笑,俄而道:“今天我懒得杀你。我们数三,一齐向后转,沙场上见。对了——”他自信地四下一瞥,“给海兰察带个信,郭墩儿不死,我给他一个好死;郭墩儿若没了,前面的那些狗官们的死法就是他的下场!……一,二,三。”他慢悠悠圈过马头,自在而去。冰儿虽是将信将疑,也心知这一赌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便也圈马向后。先时,尚不敢疾驰,胆战心惊走了几步,确无异常,才准备放马狂奔。
但此时,她突然又听见箫音,回头看,穆老大正执一根白莹莹的骨箫在唇边。冰儿细细一辨音乐,那幽幽的声音似乎缠住了她,使她突地一阵眩晕——眼前暮色本已深沉,但眼前迷蒙的蓝灰色雾霭中,似有什么东西隐隐在她前面飘忽盘旋,却握不住捏不着……箫音夹杂着耳膜里传来的尖锐的长鸣声,忽然使她头疼欲裂。
“许是太过紧张了……”冰儿强打精神,努力睁圆双眼,伏低身子在马背上狂奔,看着眼前不断滑过的黑色枝条,脸上不时被鞭子似的枝条抽打得生疼,直至麻木得毫无痛感。萧音渐远,低回绕耳、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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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穆老大所料,这次邂逅毫无冲突。然而两个人的心里却明白经过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劫。
此时,月亮已经升了上来,一勾上弦月,在清冷的深秋里光色格外明亮,照得山间也不甚黑暗,只是影影幢幢,亦有些幻真不辨之感。穆老大吹着箫,想着心思,好久才觉察出身前的梅禧妹恍若心事重重,停了吹奏问道:“禧妹,是怕吗?”
梅禧妹缓缓地摇摇头。穆老大笑道:“你不用怕,有我呢。那人我交过手,他不是我的对手。……怎么了禧妹,不高兴么?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