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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老大带着浑身的伤,怔在地上像一具木偶,梅喜妹的尸身倒在他的身边不远处,一只手半握着,指缝间露出一点银色光泽,穆老大掰开那只还带着暖气的手,里面泥灰和着鲜血,裹着小小一团莹澈白色,穆老大抖着手指抠出那团还带着体温的白色物事,银链子垂落在地上的灰烬里,他半天才咬牙道:“禧妹,是我负了你!来世吧!”冰儿见他满脸扭曲的仇恨的表情,心里竟一悸,举起的鞭子就没能落下来,半晌道:“买口棺材埋了她吧。”
穆老大咬牙强忍着剧痛:“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钱恒任苏州知府时,设诡计抓我家人。我家众人,不是被皇帝屠杀,就是流放极边为奴。钱恒他不尝遍骨肉分离的滋味,我绝不罢休!而你——我若能变作厉鬼,一定先取你的性命,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要掏你心肝,祭我的禧妹!!”冰儿心中突然如雷劈般一声巨响,目瞪口呆握着鞭子说不出话来,耳畔传来穆老大嘶吼一般的声音:“你打吧!我今儿要是求一声饶,我就不配是姑苏慕容氏的子孙!”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更得太急,细节需要修缮。
☆、故人逢说甚珍重(本章更完)
十年前的慕容业,不过是十五岁的大男孩,家里姐妹多,而慕容业独怜这个雪地里被遗弃的冰儿妹妹,处处护着疼着。家里妇女姊妹们开玩笑,都说:“阿业,将来冰儿给你做家婆(1)啊好?”阿业晒成紫赯色的脸会浮起一阵红晕,转身就走。大家又问冰儿:“冰儿,将来你替阿业做家婆啊好?”
冰儿咬着手指,奶声奶气说:“好咯!”
众人便笑得叽叽咯咯的,花枝乱颤一番后又问:“为什么你想替阿业做家婆?”
冰儿歪着脑袋想一会儿回答:“业哥哥给我麦芽糖吃……”
这下大家是前仰后合,不是这个盖碗合在身上,就是那个揉着肚子站不起来,姆妈略撑得住些,指着自己笑道:“阿囡长大了,就吃我们家的茶(2)!”冰儿道:“我不要吃茶,我要吃糖……”
童年原本就是这样过着,直到苏州知府钱恒派人荡平慕容家,天地仿佛倒转过来,再也没有白昼,只剩下无尽的恐怖与苦难……
冰儿猛地惊悸过来:年华如烟尘,往事早就飘飘渺渺散落到记忆的深处了,此刻陡然翻起,就如把心底里酸苦的水泛起来一般。姑苏城外的离别,犹记得晨钟阵阵,余音袅袅不绝,悲怆入里,只知道各人都要去很远的地方,很冷、很荒芜的地方。她害怕得一直颤抖,天性里带来的倔强让她怎么也撒不开慕容业哥哥的手,押解的衙役本就一肚子没好气,细牛皮的鞭子在她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肿起来的伤痕。业哥哥揉着她的手,偷偷在她嘴里塞了一块麦芽糖,轻声说:“不要怕!我在宁古塔。你在打牲乌拉,你等着我,不管什么时候,我一定要来找你……”十年如梦,她奇迹般的找到了亲生父母,一跃成为金尊玉贵的皇室千金,享受着荣华富贵;而哥哥呢?姐姐呢?人世的沧桑又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生活轨迹?
冰儿只觉得自己眼中酸得难受,渐渐下眼睑湿了上来。“不能哭!”她告诫自己,努力睁大眼睛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让夜晚的厉风把眼中水雾吹散。一旁兵卒小心问道:“总爷?怎么了?”
冰儿突地记起海兰察跟自己说的“做戏”,她咬紧牙关忍住心中喷薄的情绪,深深吸了口气克制住喉头的颤音,刻意厉声道:“管得宽!不过是眼睛被沙子迷了!”周围人见她不快,不敢触霉头,躬身退到一边不言声。冰儿从旁边一人手中提过一盏羊角明灯,说:“扶他进去吧。”
旁人见居然不再动手了,虽然有些不解,不过倒也没有往别处想,把穆老大从地上搀起来,冰儿举着灯照着他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战栗:穆老大下颌的轮廓、眉眼的神韵,细细端详下,无一不脱胎于她的义父慕容敬之,而忆及他昨日淡笑的神态,不就是当年那个疼宠自己的业哥哥吗?怎么之前就根本没往上头去想?
见穆老大一瘸一拐被塞进木笼,冰儿追问道:“你不姓穆,那你叫什么名字?”
穆老大回眸瞥了冰儿一眼,咬着牙道:“怎么着,今儿就忍不住要审我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是姑苏的慕容业!十年前祖师爷的人、十年前被抄家流放的慕容家的人!”
冰儿觉得心头鼻尖酸楚难耐:谁能料到,当年才十六岁、被远远地发配到一般人认为再也回不来的宁古塔的慕容业,现在居然就在自己眼前,居然就是自己擒获、等待送京问罪处死的土匪头子!命运就那么捉弄人!冰儿觉得泪水控制不住地又将往下坠落,反复对自己念着“做戏!做戏!做戏!”不做戏,帮不了慕容业!眼眶子瞪得酸胀发热,牙帮子也咬得阵阵生疼,好不容易定住了神,恢复了刚才冷傲的得胜者的表情,只淡淡吩咐道:“看好了他!”又回头补了一句:“也别再为难他了,给他点水和吃的,别显得朝廷不容人。”
身后是慕容业狂躁的恨声:“你少假仁假义!我慕容业若能活着出去,不杀你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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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也不知怎么走到驻扎的营帐,宋瑄正好出来解手,大约喝了半醉,拍拍冰儿肩膀,大着舌头道:“你去……哪儿了?刚……刚温的酒……开坛十里……呃……香……”恰好海兰察出来,忙一把把宋瑄的手捉开:“不会喝酒,还灌这许多马尿!”见冰儿脸色不对,以为她介意宋瑄的无礼,挤挤眼道:“别和他一般计较。咱们进去说话!”
烛火下,傅恒也正一脸酡红,不过都不似宋守备已然喝糊涂的样子。傅恒笑道:“你脸色不好,今儿吓着了,喝点酒压压惊吧。”
冰儿摇摇头,想问些什么,又怕露馅儿,憋住了没有发声儿。海兰察觉得冰儿有些不对劲,不由有些奇怪,但身份摆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有多想,只是安慰道:“我看你还是不习惯打仗的生活,累,而且看了那么多死人,心里不快活了吧!以后还是乖乖地在宫里歇歇,有福不享!”冰儿突然掉过头来问他:“海兰察,我问你,你说知恩是不是要图报?如果知恩不报是不是禽兽不如?”
海兰察越发奇怪:“我说你这是指桑骂槐说我呢吧?放心,我知道你是我的引见恩人,不过现在叫我报恩,我也不知道何从报起呀!”
“谁说你!”冰儿摆一摆手,又问,“晚上各处都布置得妥帖?”
海兰察笑道:“那是自然!贼子们都锁牢了不提,各处巡逻的也都布置好了,一有异动,我半刻钟就能集齐所有人。你营帐边特意安排了几处防守措施,绝对万无一失。你晚上就安心睡吧。”
冰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走了几步,又转头问傅恒:“舅舅,这贼人可都看好了?万一逃走了,该是重罪吧?”
傅恒觉得她问得奇怪,打量了下冰儿的神色,见她眼神有些惶遽,不敢对视自己,沉吟一下道:“不会逃走的,你放心。”
冰儿欲待试探些什么,但觉傅恒回答总是密不透风,找不到钻刺的地方,怕他起疑,只好颔首离开了。
深秋的山谷,过了半夜,但闻晚风回旋激荡,松涛阵阵,士卒们鼾声响亮,不时还传来营火“哔剥”的声响,余外,寂然无声。这支酒足饭饱的得胜之军疲乏得进入了梦乡,唯有躺在狼皮褥子上的冰儿两眼炯炯,忧心悄悄,怎么都不能入眠。凶横暴戾的穆老大,却与心目中和善体贴的业哥哥渐次幻化为一张面孔,每眨一次眼睛,那形象就愈发清晰一分。刚离开苏州府时,心里设想了千百遍与哥哥的见面情景,几乎就是靠着这些想象,挺过了初到极边苦寒之地的惨酷生活,接着辗转到打牲乌拉、到鄂尔泰家、到皇宫……时光如白驹过隙,不成想竟渐渐忘却了这些想象。
俟四下里没有什么动静了,冰儿悄悄起身,换了件深色行服,怕行动不便,连外头氅衣和斗篷都不曾加,只小心翻找了一条绛紫色汗巾,连头带脸蒙上。她抓起案头两把长剑,想了想又戴上义父留给自己的碧玉箫,最后摸了摸一直藏在腰间的喂毒匕首,小心地揭开营帐门。
外面的冷风卷着新雪呼呼地灌进来,一时激得她一哆嗦。
不知何时竟下雪了,仍是沙粒般的霰雪,抬头望来从无边无垠的高处撒将下来,扑面寒凉。先前记得是挺好的月色,连云彩都不见几片,不知何由竟下雪了?
冰儿的脚退了半步,是上天示警么?犹记得乾隆处置张广泗,不过因不谙圣意,延误日久,封疆大吏被剥去衣冠,如江洋大盗一般施以酷刑,最后亦不论口供,直接发有司定罪处死。倒没有问一问傅恒,如若有人胆敢放走凤凰山这占山为王的匪首,又算是什么罪名?值当什么刑罚?
犹疑间,忽然似闻人声,冰儿脚步一滞,屏息静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过是环侍在周围营帐里的士兵的梦中呓语罢了。冰儿不由自己鄙夷自己:既然知恩,还怕什么罪名刑罚?纵是有一死,也不过就当是把命还给了义父慕容敬之罢了。于是,她顿起豪迈之心,轻轻放下门帘,小心朝关押山匪们的地方走去。
雪下得不小,各营帐前只剩下燃尽的篝火偶尔升起些许黑烟,连巡逻的人都很少,整个营地只是一片漆黑,除了山风吹树的呜呜声和各营帐士兵们响亮而安稳的鼾声,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一个巡夜的士兵打着呵欠经过,冰儿只是闪身在树后,他就完全没有发现。冰儿凭着一双敏锐的眼睛,在黑暗的营帐间轻快地穿梭,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此时,这里尚且挂着几盏羊角明灯,一个守卫的士兵靠着被风吹得忽大忽小、哔剥有声的火堆,缩着脖子,搓着双手,嘴里还在骂娘。火堆上方,雪粒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