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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先有些不适应,慢慢心里酸痛,回想起早先对冰儿的误会,又想起大行皇后一直对女儿的挂念,不由也双泪纵横。过了好一会儿,他柔声道:“别哭伤了身子,叫太医过来给你请个脉,咯血总不是好事。”又道:“长春宫一切都如你额娘生前所设,若是你想她了,不妨过来坐坐。”
冰儿只是摇头:“我不要她走,我不要她走!我回来就是念想着她,她怎么好这么抛下我?……”乾隆觉得自己衣摆湿了上来,不知道这女孩儿哭出了多少眼泪,自己陪着心酸又哭了一阵,亦是把这阵憋闷在胸中的悲恸散了一散。许久,冰儿似乎真是累了,哭声渐渐低下来,犹啜泣不止。乾隆道:“你不愿意离开,就先到后头小床上躺一歇,可好?”冰儿这才点了点头。
乾隆见她双唇焦敝,颌下还有点点血迹,吩咐人打水倒茶,见冰儿吃不下东西,又命把素日奉给自己的奶茶给冰儿喝了。直到见苇儿扶着冰儿到后头去了,自己才坐下看着大行皇后的灵位发了好一会儿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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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终在劝解下离开灵堂休息,不料躺在床上未到两个时辰,浑身干热,额头烫得吓人,延御医诊了脉,都说来得凶险,赶紧用巾帕浸了冰水敷上额头,又配了方子服下。之后此病绵延了七八日才好,冰儿有时病中糊涂,却丝毫不肯离开长春宫,宁可在灵前寝苫枕块,如此等得病好,已经是蓬头垢面,一身白布孝服变得灰黄。
“主子,您的孝心大家都知道了。”冰儿身边的宫女苇儿劝道,“皇上昨儿还来瞧你,说醒过来之后,让公主暂安置在撷芳殿。等闲下来一点,再看哪里适合。”
冰儿冷着脸道:“我不走。要走,就放我出宫。”
“主子。”苇儿脾气极好,又有耐心,劝解道,“您这话说出来没理。大行皇后梓宫今日就要移殡景山观德殿,皇上命把长春宫一切陈设照旧,却不让住人,是要留个缅怀的意思,你住在这里,算什么?至于说出宫,岂不是更加荒唐?您一个人出去,举目无亲不提,皇家脸面又往哪里摆?您就想想皇上和大行皇后罢!”
冰儿掩面而哭,苇儿听得外面“叫吃”声,知道皇帝又来奠酒,惊得压低声音道:“主子,皇上来奠酒了。您这决断……”
冰儿趔趄起身,往外间就跑,到门口时觉得头晕眼花,腿里一点力气都没有,扶住墙才站住了。抬起头时,恰见一身白绸袍的乾隆正在望向自己,心中越发委屈,“哇”地大声哭出来。
乾隆道:“你额娘今日就要移殡景山观德殿了。你再来为她奉一杯酒吧。”
冰儿来到灵前跪下,酹酒于地,然后碰头不已,乾隆伸手扶住了她,然后一双大手覆上了她的额头,声音也是少有的温存:“不要这样,你额娘看着会心疼的。你还有点低烧,今日回去后还得休息。”
“我回哪儿去?我一懂事,阿爷和姆妈就给我看那玉佩,告诉我这是找亲爹娘用的,找到了又怎么样?我师父说,天伦之乐才是圆满,没想到回到这个地方,还是断不了的孤苦寂寞……”
冰儿哭诉得伤心。乾隆一边听得恻然,默默看冰儿疯癫一般哭闹不已,突然对身边总管太监马国用道:“传朕旨意,五公主移居到养心殿围房——以前朕生疖时,大行皇后侍奉朕时所居的那几间。一应铺宫陈设,照公主份例,另行摆放安置。”在场众人都愣住了,皇子公主随皇帝居住,虽不是绝无仅有,毕竟少之又少。乾隆说完,似微觉不妥,然而见冰儿错愕抬头,眼睛里都是感激的神色,主意便定了。
苇儿想提醒冰儿谢恩,冰儿只是不再像刚才那样大声哭诉,俯下身子,默默饮泣,算是认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圣贤母慈悲为怀
皇后病逝,几乎是震动帝国的大事。乾隆未等礼部拟定谥号,直接把皇后在时所念的“孝贤”二字作为谥号,颁布天下。在当时是为异数。其后一应丧葬礼制从优,皇帝光诗赋就写了无数篇,篇篇泣血,令人不忍卒读。
然而情深至极,君王的专擅便也显得过头了。乾隆指摘大臣的礼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那些会逢迎的,上两篇“臣沐恩深重,遇皇后崩殂,哀忱锥心,伏地号泣”之类文字;不会逢迎的,忘了奔丧或上表,惹得乾隆心里不快,下旨申斥。而且,外臣里为此事遭殃的也不少,比如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刑部尚书阿克敦,因翰林院翻译大行皇后满文册文时犯了过失,被连累下狱论死,好在后来免死,但宦场生涯,到此为止。更惨的是违背丧制的大臣,江南河道总督周学键和满洲大员塞楞额丧内违制剃发,被赐自尽,仅因这条被处分乃至斩监侯的大小臣工多达数十人。因礼制不合而被牵连的大臣也有数十人。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乾隆后来虽然手下留情,没有大开杀戒,但周学键和塞楞额的两条性命却是追不回来了。
后宫之中,也被这事弄得人心惶惶。
这日,纯贵妃及大阿哥福晋伊拉里氏一齐在太后宫里请安。太后瞧她们两人脸上泪痕未干,强自欢笑的样子,忍不住叹息,见身边没有外人,劝纯妃道:“三阿哥年纪小,皇上就责怪两句,也是为儿子成材,你莫担心,怎么会牵连到你头上?”然而对伊拉里氏,话却不大好说。
伊拉里氏本就是抱着为大阿哥求情的心来的,倒也不大顾忌,俟纯妃抹了泪谢过恩之后,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因还在服制,头发只挽在素银的扁方上,一点饰品不用,头抬起来时,截断的一大绺鬓发,纷纷粘在颊上泪痕湿处,虽梳了头,等于蓬头。“太后明察,大阿哥他素来谨慎,只是喜怒不大形于色。这次大行皇后大事,皇上责他‘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他受责时不敢多言,回来我瞧他脸上赤红,身上也多是青紫的印子,唬了一跳,大阿哥跟我说,实在是有口难辩。不怕太后笑话,他已经当了阿玛的人,我还第一次见他哭得那么伤心。”
纯妃的儿子三阿哥,亦是这次皇后大丧,没有哀恸之色,被乾隆痛骂一顿的,牵连得纯妃心惊胆战,生怕祸事不测。此时不免有兔死狐悲的心态,见大阿哥福晋哭得伤心,也忍不住陪着落泪。
娴贵妃见此情景,心道:没有儿子有没有儿子的好!还是得上前劝慰:亲自拿帕子拭了纯贵妃颊边泪痕,又对大阿哥福晋说:“你也是,好好的不是给太后添堵吗?先起来吧。”唤人打水给两人洗脸。又对太后道:“太后放宽心,皇上辞气虽重些,到底是自己儿子,骂过打过也就算了,难不成一直揪着不放?听说那次打大阿哥,也没有拉倒用板子棍子的,并不是真的鞭扑刑教,过后还叫实录里头删掉,也是全大阿哥的颜面。几个皇子师傅谙达要处分,自然是难免的,总得做给朝臣们瞧着。咱们大清国以孝道治天下,自然也要有样子出来。”
她这一番话极其敦厚,太后不由点头道:“娴贵妃到底是潜邸里和孝贤皇后住一块儿的,行事也有孝贤皇后的风格。我们女人家,多操心男人后院的事,不必多想他们朝堂的事,也是给自己积福。”
话是这么说,纯贵妃和大阿哥福晋在朝堂都有眼线,事关自己,更不会马虎。纯妃见伊拉里氏无从开口,望向自己的样子,沉吟了一阵道:“太后说的话,臣妾记下了。听说皇上今儿叫军机处拟了旨意说明之前对大阿哥三阿哥的处分缘由,好像这类一向大学士那里和上书房都要留存登记,亦是后人都可得见的。臣妾想,皇上天纵英明,妾等自然不敢妄加揣测,只求两位阿哥颜面上也不要太过难堪,毕竟都是皇家血脉,孝贤皇后在时,对各个阿哥公主都是视如己出的,若是在天上知道了,只怕也是要心疼的。”
这话说得也漂亮,太后也不禁疑惑起来。等乾隆听完早朝政事,趁叫起的空当儿来给太后请安时,太后便问道:“这次大阿哥和三阿哥得了处分,虽然是他们咎由自取,不过毕竟是皇上的儿子,皇帝是要怎么和臣下说的?”
乾隆瞥见纯贵妃和大阿哥福晋,自然知道她们来是来太后面前讨情的,心里先存了几分不愿意,但太后垂问,总不能不答,兼有着气一气两人的意思,便回答道:“孝贤皇后的大事,已经满了百日,在民间,不过丧仪之初,只是皇家,不好久久地办下去,算是一个终了了。朕和皇后一同巡幸山东,只有朕一个人回来,这是怎样哀痛的事情,譬如五格格,平素行事多么荒诞无状的人,但论起本心,倒是一片纯孝。孝贤皇后在日,她加起来也不过随侍了一年,此次皇后大事出,她悲痛莫名,恨不得以身相殉,若不是本心里的爱敬孝敬,又焉能哀恸至此?比起来,大阿哥、三阿哥,说起来是忍泪不落,其实就是心里毫无哀慕之忱。大行皇后素来待他们如同亲生一般,哲悯皇贵妃去世得早,大阿哥又是居长,平素大行皇后常叫朕多加扶持历练,以慰皇贵妃在天之灵。不想他却毫无人子孝道。大丧那天,他那脸色,只差喜上眉梢,大阿哥以为如今没有嫡子,自己便是居长,觉着朕百年后的位子就是他的了一般!三阿哥年已十四,也是全无智识的样子,人子之道也毫不能尽,迎皇后棺椁时毫不介意,只怕心里也有觊觎宝器的意思。这两人心里有没有僭越之意,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纯妃和伊拉里氏听得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敢做声。太后瞧瞧他们道:“大阿哥素来敦厚木讷,三阿哥还小。”
“太后!我十二岁的时候皇祖去世,我是如何尽孝道的,您最清楚。他们是朕的儿子,这么不识大体,他们倒也不觉得羞惭么?”乾隆越说越气,“既然连‘孝’为何物都不知道,焉能承继大统?朕不忍心杀他们,他们应当知道这是保全他们了,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