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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见一堆救命的钱,迟疑着接过,又下定决心般看着乾隆:“那……长……长爷要我做什么?”
乾隆正面对着姑娘的脸庞,正好看个仔细:笼烟眉微锁,杏核眼含泪,鹅蛋脸倒白白净净的,只鼻梁上微微几颗雀斑,反更增秀丽。乾隆不禁微微好笑:“我不要你怎么样,不要你做什么。我天生怕见女人哭……对了,你们家怎么会欠上这样一笔大债?既欠了债,又怎么至于弄到坐牢?”
姑娘长叹一口,深深蹲了个万福谢了恩,才说:“恩人问话,我不能不答。……爹是货郎,那日挑挑子去叫卖,到下晚了还图着做几件生意,没成想巷子深处的拐弯角,不小心绊到什么东西,当时叫喊起来,恰巧打更的来了,发现一具尸首。当下被扭到县衙。着人认了,说是瘦西湖的一个当红的姐儿,脖子上有勒痕。闹了人命,这下就说不清楚了,我爹只是个做寻常小买卖的,又没有仇家,谁做这般天杀的事情?徐县令倒也清楚,没叫动刑,只是把爹关着,后来说一道勒痕,应该是自尽的,怎么到了巷子里又说不清。报到上面,知府那里责怪下来,说案子含糊,少不得请了一趟趟的公差,如今其他倒没什么,许了公差的一堆银子没有着落,不知哪里传下话来,只说补齐了银子就放人——天知道我们又欠谁的银子。先还和上头犟着,想着我们横竖横没有犯过,上了两次匣床才知道,这地方没有道理可讲,只有花钱买个平安为算……可小老百姓家,顶梁柱不在,哪支撑得起哟!”姑娘说着便落泪,一会儿才醒过来似的看手中的荷包和银子,掐了自己胳膊一下道:“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天下哪有这么白送的银子?”
“有,是你碰上了我。”乾隆不由笑了,道,“拿着吧。我看你是孝女,才赏你的。”突然觉得“赏”字用的皇帝味儿太浓,见姑娘也没在意,又道:“等一等。”
姑娘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乾隆,乾隆笑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姑娘的芳名。”
“紫兰,岳紫兰。”姑娘忸怩地说道,突然脸红得和发烧似的,扭身跑了。
“紫兰……”乾隆轻轻吟着这个名字,不由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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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爷,查到了!”小院里,颚岱单膝跪地奏道:“庄家是一户读书人家,当家的叫庄哲,是个老生员,妻子庄翟氏,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庄小倩美而会诗,范崇锡想把她献给那舜阿做小,央人去说。庄哲说,他女儿是书香人家子女,不能为妾,不肯答应。如此几次,范崇锡恼了,说你庄家自以为是什么狗屁书香人家,我范崇锡要把你家变为娼户也不是不可能,到时看你再摆什么清高架子!可巧那日郊里拿了一个大盗,上知县徐砚书那儿一审,竟审出有个同谋是庄哲。庄哲有功名的人,徐砚书说不好审,范崇锡便自说自话传公事革了庄哲的生员,亲自审讯。”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不过,事情要查清亦不是难事。庄哲自己是读书人,难道就没有故友交好的?范崇锡仅凭贼供,毫无佐证,又岂能一手遮天?”乾隆插口道,“况且,若只是同谋,也罪不至死啊。”
“是。可主子爷,衙门里头黑起来可是真黑!庄哲不认供,范崇锡便叫去庄家起赃,楞生生把好好一户人家翻得底朝天。也不知怎么的,还真就翻出二百两银子。庄哲还不认供,范崇锡有了由头,便令刑讯,捱了上千板子,又把两条腿都给夹断了。那庄哲五十多岁年纪,一口气没憋上来,睁着眼就死了!那范崇锡竟也不怕,报个暴病身亡就了结了!”
“啪”,一本书掉在地上,颚岱抬头一看,乾隆面色铁青,紧攥着椅子扶手忍住因气怒而造成的颤抖:“果然是暗无天日,他居然敢刑杀!……颚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春天。”
“一年了!照理督察院应具奏的,怎么朕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范崇锡还能逍逍遥遥当知府?!”
“……”鄂岱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半晌不做声。乾隆自己咬着牙冷笑道:“自然是官官相护,织成罗天大网,只护着其间的人,瞒得朕如痴子聋子瞎子,一丝风都透不过来。好得很,好得很。”
他说的倒似平静,冰儿在御前伺候不多,也觉得出里面风雨欲来的压抑,只见乾隆脸上浮着一丝狰狞的笑意,眼睛却不知看在何方,用手胡乱在几上摸着,半天没摸到茶杯,一侧头看桌上空空的,才想起自己是微服出巡,住着租来的小院,不比养心殿里服侍周到,冲一旁冰儿大声道:“怎么伺候的?泡茶来!”又对颚岱道:“继续说。庄家的大儿子怎么死的?他女儿又怎么样了?”
“嗻。”颚岱下意识地擦了一把额角,微微动了一下发麻的腿,又道:“庄哲的大儿子叫庄伦,也进了学的,听说策论做得极好,学里推他第一。本来准备赴乡试了,家里出了这档子事,年轻人一时气血方刚,就到府里击鼓喊冤,范崇锡叫进了他,两人一时在堂上顶起来,被以‘咆哮公堂’的罪打了三十板子,那板子毒极了,不过就是三十小板,楞打得个年轻小伙儿口吐鲜血。庄伦仗着生员身份还要顶,范崇锡说:‘我不开革你的生员,也一样叫你死!’不顾规矩,给庄伦枷了一面一百斤的大枷,站了六日,活活站死了……死前还说……”
“说什么?”乾隆毫无表情地追问。
颚岱舔了舔嘴唇,道:“说……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说‘吏治到了这田地……嗯……大清国的气数不长了’……”
“那庄小倩呢?”
“庄小倩和庄翟氏以大盗家属属实,窝赃不报,也没逃得出去,都是官卖。庄小倩自然进了范府,庄翟氏被卖到翠意楼当杂使老妈子。翠意楼虽是个妓院,老鸨倒是个义气的,没难为过庄翟氏,反允许她到处跑动,后来索性借口人又老又笨,开了贱籍。庄小倩就不好过了,一个弱女子,进了范府,又抵死不从,挨了不少打,开始为了能送上去,还没下死劲打,不想那庄小倩是个烈性的,假意应允了,衣袖里藏把剪子要刺杀范崇锡,结果没成。范崇锡老羞成怒,叫人吊着她往死里打,打破了相,开在外面园子里做粗使苦活。”颚岱讲完了,抬头瞟见乾隆面色凝重却已无怒气,反倒心里发战。
乾隆对他说:“起来吧。关注着点庄家。庄翟氏对朕似乎有点敌意——朕是满人么——你去照顾照顾。对了,庄翟氏一直骂宝庆和哈德依,他们俩身份有没有查过?”
“查过了。”颚岱道,“宝庆和哈德依都是那舜阿的戈什哈,随那舜阿到扬州府也三个月了,平日里最是作威作福的。因为得用,两个小小戈什哈倒和范崇锡称兄道弟的。庄家这事,跑腿、拿人、出馊点子,这两个人是头一份。”
乾隆道:“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看来那舜阿不一定是昏庸无知,他就是等 ‘孝敬’呢!好个精明聪慧的好臣子啊!”转眼见冰儿捧着盖碗来,便索茶喝,喝一口就皱了眉:“唔!这好好的雨前茶都给你泡得变了味儿!雨前茶不能用滚水,要用刚生‘鱼眼(1)’的水。沏时要拉长水流慢沏,再盖严杯盖,醇香味才出的来!——真是给你糟蹋了!”
冰儿虽知乾隆是此时心情不好才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她秉性又直率又任性的,当场撅了小嘴道:“这地方也没好水,我也不是行家,能沏出什么样的好茶来?”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啧啧嘴品品味说,“也没什么不同嘛!我喝什么茶,觉得都是差不多的味儿,都是茶味儿罢了。在外面走道,又没背着房子,讲究那么多,不累死呐!”
“听听听听,怎么说话呢?”乾隆虽皱着眉头说话,但也不像平常被顶撞后有生气的意思,反觉得是俏皮的打岔,逗自己一笑,“朕就不过茶上讲究一点,好意教教你,就来那么多话!还‘讲究那么多’,讲究要多,怎么吃得下你做的饭菜?”
“那以后我不做了!难道我是专门做饭的么?”冰儿赌气地一扭身。大家不由都笑了。
可一会儿,乾隆的脸又板了起来,大家看他脸色,笑语也都咽了下去。乾隆看众人表情,欲说什么又住了口,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站定道:“朕要会会那个知府范崇锡!”
“会会?”众人一楞,面面相觑。
乾隆问道:“府衙在哪里?试试堂前鸣冤的鼓灵还是不灵。”几个侍卫吃了一惊,这可是直接犯到范崇锡头上去了,若是两个不合顶撞起来,有什么意外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赵明海和鄂岱是侍卫班领,自然要出来劝谏,还未开口,乾隆已经伸手示意他们噤声,微微点头,脸上含了一丝笑意:“钮祜禄?长春,京中皇商,与内务府渊源甚深。如何?”
这是为自己重定了一个身份,众人想想不错,纷纷点头。鄂岱道:“主子爷,虽说如此,堂鼓一敲,总不能没有公事。”“自然。我别有打算。”乾隆环顾一圈,暗叹带出来的几个侍卫都是旗人,武艺高强,竟没有一个可做文学侍臣的,只好吩咐几个侍卫中略通文墨的颚岱:“赶紧去寻些上好的梅笺,叫店主裁成名帖大小。再寻个拜匣,亦不要很精致的那种。”又对冰儿道:“行李中有文房,你去拿了来,把墨研好。”
大家才知道乾隆准备去后衙口投帖见范崇锡,几个侍卫原本怕这主子犯脾气要当众和范崇锡对质,这下都松了口气。乾隆又道:“赵明海,也有差使交给你去办。你去找庄翟氏商量——哪怕不用她出面——掐算好时间去击堂鼓,逼范崇锡当众升堂,再与他理辩。大堂中理事,总免不得百姓围观,我倒要看看——”想了想又嘱咐道:“你不用担心,若他想使阴毒,你只管打出来,你的武功,再几班衙役也是不用怕的;再不行就亮出你的一等侍卫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