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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大阿哥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屋里有动静时还懒于睁眼,听得是父亲的声音,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挣扎着要起身参拜:“儿子糊涂了,面君的礼数都怠慢了……给皇阿玛……请……请安……”起先用了十成的精神说话,又急又快,到后来,也不过短短两句话,显见的气息接不上,竟喘息着才把安问好。
乾隆抢上前去扶住大阿哥,离近了才看到他的脸色,不似二十余岁青春勃发的容颜,而是灰败憔损,额上一片细汗,唯两颊一片诡异的潮红,嘴唇却又绀而发紫,唇角生着溃疡。连头发都失去了光泽,毛糙地立在头上,大概也许久没有剃过头了。只说了短短两句话,大阿哥已经喘息不定,双眼上插,似乎有晕过去的表征。乾隆心里一酸,忍着泪道:“你的病不相干的,好好休息,按时用药,凡事不要多想,也不宜操劳,将息个把月就应当好了。”
大阿哥喘息了半晌呼吸才渐次平稳,平躺着似乎说话不那么费力些:“皇阿玛垂怜,儿子的病自己清楚,只恨儿子无用,不仅不能为皇阿玛分忧,反而屡次惹皇阿玛盛怒。此时又拖累皇阿玛担心,实在是儿子的罪过大了……”
乾隆掏出手帕轻轻揩拭着永璜汗湿的额头,这些儿女,他从来没有亲自照料过,二阿哥病起风寒,当发现病重后已经晚了;七阿哥出痘,又是隔离的;如今大阿哥又气息奄奄,为人父者,屡见爱子故去,心里焉能不痛楚万分?乾隆柔声道:“永璜,你晓得的,你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当年我还住在青宫,你母亲又是极柔顺的人,生你那天,我进不了产房,听得外头你第一声啼哭,自己都差点落了泪。哪里不是把你当做掌中宝一样?朕这就传旨,封你为郡王,赐号‘定’。”
永璜眼睛无神,然而嘴唇一直在颤抖,终见他眼角落两行清泪:“儿子不孝……”
乾隆一个失神,不由也觉得颊上一热,复又慢慢转凉,颤声道:“朕以前对你要求严苛,也是想成就你……不意今日……永璜,阿玛的心你不明白啊!”
永璜张了张嘴,半日才又挤出一句话:“儿子不孝……”
怕永璜太累着,乾隆与他也不过说了这么几句,还是回到外面的阁子里坐着。冰儿站在他身边,见他以手加额,泪珠乱滚,横生三分老态,战战兢兢递过自己的手帕。乾隆用手帕擦了擦脸,觉得有些磨脸,仔细一看,手帕一角绣着几朵海棠,坑坑洼洼、皱皱巴巴,显见的是冰儿才有的手艺,而且必已经为其他人努力加工过,然而底子太差,也只得聊胜于无。
乾隆问道:“刚才你看了看永璜的面色,觉得怎么样?还要不要再去把个脉?”
冰儿犹豫不决,乾隆道:“这里说话,里面听不见的,你如实说就是。”冰儿方道:“不用把脉了,大阿哥的脸色,就注定了……”最可怕的话终究出不了口,然而不出口乾隆也明白,那样可怕的容色,那样消瘦的脸颊和手,不是病入膏肓的人是不会有的。
见乾隆怔怔的似乎反应不过来,冰儿忍不住也落了泪:“皇阿玛,大阿哥这病多是心病,煎熬到这会儿,已经不知道煎熬得多难受了,您也……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岂止是伤心,简直是失悔!孝贤皇后丧时,自己见大阿哥忙前忙后,脸上只有汗水没有泪水,与大臣交谈时,唇角还有惯常的亲切微笑,自己恶火攻心,不分青红皂白上前责打、叱骂,过后又明发谕旨斥责永璜,直似在天下人面前剥了他的面皮,用“不忠不孝”的重大罪名,压得他再也抬不起头来!眼前是大阿哥的书案,然而入目的,却似是二十多年前,重华宫里、侧室格格富察氏房中传来的那声嘹亮的啼哭,他的第一个儿子——那曾经抱在手中喜欢不够的孩子,那曾经揽在身前亲自课读的孩子,那手把着手与他一同写下“永璜”这个名字的孩子……如今躺在阴暗的房里,面如死灰,形容枯槁,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意味着永远要停滞……
乾隆终是呜咽出声,任泪水滚滚而下。冰儿吓坏了,跪在乾隆身边待要劝解,乾隆摇了摇头,伸手握住她的手,握得极紧,冰儿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才听乾隆说:“没有旁人,朕也不想压抑。永璜……恨你何生帝王家……恨我何必太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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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回园子后不几天,就接到了噩耗,大阿哥终究不治,撒手人寰。乾隆亲临祭奠。回来后,乾隆神思不属,在暖阁里发了半晌呆,才提笔写诗,冰儿在一旁服侍,见纸上字迹顿挫,夹杂泪痕,虽然读不懂,但心中益发沉甸甸的:
“灵施悠扬发引行,举循人似太无情。
早知今日吾丧汝,严训何须望汝成?
三年未满失三男,况汝成丁书史耽。
且说在人犹致叹,无端从已实可堪。
书斋近隔一溪横,长查芸窗占毕声。
痛绝春风廞马去,真成今日送儿行。”
“晚面”是专召傅恒的,在傅恒面前,也没有太多掩饰,道:“礼部拟得的大阿哥的几个谥号,朕瞧着都不大妥帖。朕还是觉得‘安’字好——‘好和不争曰安’,永璜虽然曾在孝贤皇后丧仪上有失,然而朕也知道他素性不算不好,与兄弟叔侄相处都算是宽和温厚一路的,几次为朕办差,看视病重大臣等,也做得到位。可惜年纪这么轻……”又是泫然的神色,好一会儿心绪定了,又道:“准备追封定亲王,让绵德袭爵,也算是给永璜的身后哀荣吧。”
傅恒只余叹息,哪有他多评论的份儿!见乾隆确实伤心,连忙劝慰了一会儿。乾隆道:“朕也不是无情人,生离死别,任谁都不能不悲恸。——朕南巡前,部议杭世骏什么罪?”
傅恒猛地没提防乾隆居然问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杭世骏头上,怔了片刻回奏道:“原先部议拟死罪,皇上宽宏,发下重议,后来拟定的是流两千五百里到尚阳堡,皇上南巡,还未曾批示,杭世骏尚未就道。”
乾隆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全驳了部议也不好,显得翻覆无常了。这样吧,先革职,让他回乡呆上几年,再官复原职,让他回来吧。磨磨性子,不要这么张牙舞爪的,人,还是个本心人,只是迂阔了一点。”
傅恒倒也想不到皇帝一去江南就变了主意,他原就是怜惜杭世骏的,自然为杭世骏磕头谢恩。乾隆想到扬州城里同样迂阔而张狂的李赞回,苦笑着摇摇头,又道:“马上是皇贵妃的寿辰,上回内务府奏报来,欲要为皇贵妃好好热闹一热闹,叫在京的公主、福晋、命妇都进来叩头祝寿,朕驳回了。如今孝贤皇后服制虽然满了,宫里宫外尚挂念着先皇后,陡然为庶妃大办寿宴,似觉得不妥。而且朕这阵也没甚情绪,还是少些事吧!”
傅恒知道乾隆何止是“没甚情绪”,简直就是特意要想压一压仪式,不愿娴皇贵妃与孝贤皇后平齐。回思孝贤皇后故去,乾隆拖延着不肯继立皇后,拖无可拖时,才升了娴贵妃乌喇那拉氏的分位,叫先摄后宫事。如今又快到年底了,节前似乎也没有再加恩典、晋封皇后的意思,连皇贵妃寿辰,都不肯叫外头命妇进宫请安,只同意宫中诸人自己热闹热闹,娴皇贵妃盼这个位置实在是盼得太苦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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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等到内务府办定了皇贵妃寿辰的差事,乾隆又觉得有些愧对娴皇贵妃,又吩咐加上自己的座位,算是给足面子为皇贵妃庆生。一应事务准备停当,到了晚膳的时候,乾隆驾临皇贵妃居住的宫内。
娴皇贵妃正领着宫中嫔妃、公主等候,远远地见到皇帝身影,俱是俯身请安。乾隆到得跟前,犹豫了一下,含笑伸手扶起娴皇贵妃:“今日你是寿星,一会儿叫大家给你叩头。先都起来吧。”
娴皇贵妃顺势起身,含笑道:“宫中姐妹,哪里当得到这样的礼数,不过是借着臣妾的生辰,大家热闹一热闹吧。”乾隆微笑着执着娴皇贵妃的手进了殿内,后面嫔妃公主等也一起进殿,心思自然是各不相同,不过见皇帝在首桌上坐下,娴皇贵妃在东边头桌上坐下,都是跪下行了叩拜的大礼,为首的是纯贵妃,笑容可掬赞道:“今日是皇贵妃千秋,臣妾等恭祝皇上万寿无疆,恭祝皇贵妃福体安康!”又是一顿首。
娴皇贵妃坐在上头只觉得恍惚,喜是喜在素来与自己同当一面、又早生子嗣的纯妃,此刻恭然拜服在脚下,不过是一级之隔,竟似云泥之别;忧是忧在孝贤皇后去世许久,乾隆顾念甚笃,始终不肯将自己拔至首位,甚至夜来侍寝,也较以往少了好多,丈夫如此寡情,做妻妾的情何以堪?她忍不住瞥眼看着上座的乾隆,嘴角依然上翘,显得温煦的样子,然而目光却是冷冷的,恰如他所穿吉服胸前彩色丝线绣制的正龙,也是双眸寒冽如水,正自心寒,乾隆的目光也瞟了过来,娴皇贵妃才发现自己失仪,忙道:“各位姐妹、各位公主,快快请起就座吧!”
内务府早就排好了座位,亦交娴皇贵妃审核过,东边第一桌是纯妃带着女儿四公主,新赐的封号是和硕和嘉公主,要嫁人的女孩儿,羞赧沉静,只是静静地依偎着母亲;西边第三桌是令妃带着冰儿,考虑着令妃原是孝贤皇后身边的侍女,又是敦厚稳重的性子,或许能压得住散漫桀骜的冰儿。
冰儿读了一天的书,正是气闷得紧,本来还可以回自己宫里放纵一下,没成想要为娴皇贵妃贺寿,坐在殿里吃饭,守着那么多规矩礼仪,吃得实在是味如嚼蜡。宴饮开始,少不得又是一堆繁文缛节,忍着性子照样做了,好容易吃了两口,见别人都放了筷子在谢恩了,只好哀叹地摸着肚皮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