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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以芳沉默了一阵,“你想好了吗?不论刑部怎么议罪,她都是个死了,你不如放开手,看着她被凌迟就算了。”
宋意然笑了一声,“上回,我想把她带出宋府,是性顾那个小子绊住了,这一回,她落在府牢中,是上天给我的机会,已经过了近一个月了,就算议罪下来,处决也要等到秋后,重要的是,嫂子,我哥哥,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她死。”
陆以芳无言以对。她沉默了良久。
日影从西边投进来,在黄昏的时候,总是有光的地方十分温暖,没有光的地方,常过冷风。她尚算做在有光处,脚边却是从门缝隙里透进来风,卷着枝上落下的柔软絮种儿,蹁跹滚过她与宋意然一丝不苟的裙角。
“罢了,我知道应该如何做了。”
宋意然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光,她伸出手,握住陆以芳搭靠在茶案上的手。
“嫂子,我只有哥哥这么一个亲人,他在青州,多有赖嫂子的帮扶,我宋意然,代宋家谢谢您与陆大人的恩德,若我这身子能支撑长久,定竭尽所能,报答嫂子。”
她说这样的话,陆以芳有些难过。
从她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她总觉得,牢中的人,和眼前的女人,又那么一丝相像的地方,可是,可是细想之下,她又说不上来,是像在什么地方。
她也不肯再去细想,岔开了话题,说了些养胎养身的闲话。
日光渐渐地在窗外消失殆尽。掌灯时分,宋简回来了。
宋意然已经走了,陆以芳独自一个人在灯下摆碗筷。
宋简与张乾一道走进来,迎出来的却是陈锦来,“爷可回来了。”
她甜笑着接过他搭在手臂上的外袍。“今儿风大得很,爷吹着了么。”
她一面手,一面伸手去搀他,“夫人说,让咱们陪爷用这顿饭。”
说着,已经走到了花厅里面。陆以芳将好摆齐最后一双筷子,在灯下抬起头来。
“爷回来了,快坐。”
宋简扫了一眼桌上的菜,淡问道:“怎么想把饭摆到这里来了。”
陆以芳弯腰将一只筷子递到他手中,又伸手去取烫在炉上的酒。“意然来了,原本是想请她在咱们这里一道用的,杨大人后来怕是不放心,硬是把人接走了。爷在外头,用过膳了吗?”
宋简起筷,夹了一块松桂鱼,算是回了她的话。
陆以芳走倒他身旁坐下,又将酒壶递给陈锦莲示意她伺候。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爷今日,同楼将军去军中了吗?”
宋简握筷的手顿了顿。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去应她的话。
陆以芳也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不再往下多问。她起身替他布菜,一面道:“意然今日来说了,同爷做生辰的事儿。”
宋简咽下口中的鱼肉。
“怎么说到这事上来了。”
陆以芳又夹了一块鱼肉,放在自己跟前的碗中,细致地挑着里头的鱼刺。
“十八日是爷的生日,往年妾都没顾得上与爷做,要不是意然提起来,如今还不知道这个大罪过呢。”
宋简放下筷子看她道:“也不是没有过,去年同锦莲去慈云寺上香,听惠贤大师讲的那段《本愿经》,也有所受益。”
陆以芳笑了笑,“那是给她做生辰,还是给爷做生辰呢,您让她轻狂的。”
陈锦莲听陆以芳这样说,倒酒的手都抖了抖。
“夫人,奴婢可不敢。”
陆以芳道:“爷,今年意然有了子嗣,我们也没替她热闹过,您也知道,他在杨府的处境,杨夫人是容不得她体体面面地庆祝这事儿的,她今儿既然提了,妾也想借这个事,就咱们府里的人,关起门来好好热闹热闹。”
陈锦莲将酒递到宋简的手边,也道:“爷,这几个月,咱们府上事也多,爷身子也不好,不如趁着这阳春天暖,我们陪爷闹闹,也好除一除晦气不是。”
她们把话说得很齐,宋简再无可多说的。
其实这些年下来,他也不是不喜欢热闹,只不过是觉得,与父亲兄弟天人两隔,一家离散,好像再无这种热闹的必要。但他转念一想,他是他,宋意然是宋意然,那是她的妹妹,仍然年轻,好不容易从脏污血腥的嘉峪关爬出来,并不需要和他一样承受这样的压抑。
“你们商量着办吧。”
他饮下一口酒,陈锦莲面上抑制不住的欢喜。宋简往椅背上靠去,静静地看着陈锦莲那因欢愉而柔软腰肢,不由得想起了几日牢狱中,一身囚服却丝毫不显得狼狈的纪姜。
女人很容易拥有世俗中的快乐。
大到一场精心的婚仪,小到一块精贵的糕饼。但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纪姜那样,以柔弱之力,抗起千斤之重。
他不禁皱了皱眉,两重不一样曼妙的身段在他眼前重合。
女子原本就各花入各眼的美,在他这里却有了一个隐秘的标准。他尤恨那个人的“狠”,尤家族破灭,一生尽毁,却不无法忽视那被漫长的历史长河裹挟而来,类似于某种……某种“底蕴”的美。
他一时眼迷,夜里多喝了三重酒。却乱梦连连,睡得极不踏实。
三月十八,那日恰好也是青州的践花节。
传说这一日,花神退位,未出阁的女儿都要出门,捧着这一年最后的一季春花去送神。
整个青州城花团锦簇,红香艳舞。
杨庆怀推开宋意然的房门,将刚刚从市集上买回来的迎春递给她的丫鬟。走到她榻前坐下。
“你不是说,让我陪你去与你哥哥做生日么,我这火急火燎地把衙门的事处置了过来,你怎么还不起。”
宋意然翻了一个身,挪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你可离得远些吧。昨儿不知道在哪里喝的酒,今日气儿还没散呢,熏得我胃里翻腾。”
杨庆怀忙站起身,“快去拿香来,给老爷熏衣。”
宋意然命人悬起半面床帐,“我昨儿夜里害喜厉害,睡得着实晚,这会儿乏得很,爷先过去吧。我歇半会儿子,再过去。”
杨庆怀爬熏到她,还真不敢过去了,只好在对面墙前坐下。
“可是有什么不好受的地方。”
宋意然挑眉道:“爷又坐下来干什么,赶紧过去呀,不然,嫂子还以为我这儿出了什么事的。使人来问,就不好了。”
杨庆怀向来听她的,她这么一说,自个又连忙站起来。
“成吧,那老爷我先过去,你再歇歇,过会,让车回来接你。”
宋意然重新躺下来,从被褥中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去吧。”
杨庆怀忙使人上去与她盖被:“你可仔细着,咱们祖宗,伤不得风。”
这边,杨庆怀到是毫无疑惑地登车,往宋府去了。
宋意然待他走了以后,方坐起身子,命人进来伺候更衣。
丫鬟道:“夫人不是说要再睡会儿么。”
宋意然从妆奁中取了一只金钗道:“你去让于管事备车。”
“老爷走时说,会让车回来接夫人的。夫人不急,歇着等便是。”
宋意然看了她一眼,“我不去宋府,只管让他备车。”
也许是外面的花香太盛了。
纪姜在牢中睁开的眼睛的时候,似乎也闻到了不知那一处缝隙里透进来的花香。那阵香气,和宋简那日带进来的一样,是凤仙的味道。
凤仙盛极,春季就要过去了。
在宫廷的时候,宫中人很愿意用凤仙来附会临川长公主,一是因为它的名字,“凤仙”,“公主是凤凰,有仙人之姿”。层层叠叠地溢美之词如同她繁复的宫裳与头冠,哪怕是在风轻碟逸的阳春三月,也要步步行得仪态稳然。二是因为她曾用此花为底,结合宫中的老方,蒸过一种叫“雁来红”的胭脂。
或许连她自己的也不知道,如今无论是市井之中,还是高门府邸,女儿们脸上的脂而粉而的方子,都是从帝京,从公主府,从她过去曼妙生香的生活里流出去的。
她抬起头来吸了一口空气里浅浅的花香。
在牢中太久,她辨不清今夕何夕,但他依稀记得,宋简的生辰,就是在这凤仙花最盛的季节。
他今年二十六岁,长她三岁有余。
在那个时代,他或许仍然年轻,却再也没了少年狂气。
“纪姜,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第34章 牵机
纪姜回头。隔着潮湿的牢门, 看见了宋意然。
她穿了一身紫色的绫袄, 下面是水红色蝴蝶穿花留仙裙,粉脂不施, 清清白白的一张素脸。眉目间干净的风流如夜中月华。
纪姜站起身,向牢门前走去,却被脚踝上的镣铐绊下, 她忙用手撑扶住牢门上的木栅, 勉强撑住的身子抬起头来,望向立在火把下的宋意然,“今日是三月……”
“三月十八。践花节, 我兄长的生辰。今日我嫂嫂与我兄长祝寿,你不再府中,他们一家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她话声带着某种令人心疼的笑。说完, 又转过身,对狱卒道:“把牢门打开。”
那狱卒有些犹豫,在旁拱手劝道:“夫人, 这……杨大人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探视人犯, 请夫人进来已经是……”
宋意然冷冷地笑了一声,“我如今怀着身孕, 你们大人,还有什么不依我的,打开。”
狱卒无法, 也知道杨庆怀对这个没有名分的外室是出了名的百依百顺,如今她又有了身孕,身子又弱,若自己不从她的话而闹出什么好歹,自己的命都不够交代。只好让人取了钥来开锁。
牢门被打开。宋意然有些嫌恶的踢开纪姜脚边铺地的干草,提裙走近牢室中,她向纪姜走近,纪姜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脊抵到了青黑色的墙前。冰冷的感觉透过单薄的衣衫侵袭而来,她肩头不由地颤了颤。
宋意然擎着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她身着囚衣,手腕和脚踝上都束缚着刑具。长发却用一根染过血的青绸带子一丝不苟编成辫子,安静地垂在她的肩上。宋意然认出来,那根被用作发带的青绸,是宋简的东西。
着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