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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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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隐忍自持,又身在政局漩涡之中的男人。他不会把任何一件事说得明白。好在纪姜看得懂宋简。他在遥远的阳春三月里,泡软了自己的一双手,落当年他教给她的字。
  他啊,也想念过去,手与手,骨与骨,血肉与血肉相近相贴的日子。
  “七娘。”
  “在呢殿下。”
  纪姜望向她收在书案一角的两封信。
  “明日就是万岁的大婚之仪,等婚仪过了,大赦天下旨意颁下来。你就从我这里离开吧。”
  “为何?”
  七娘怔了怔:“殿下别吓我,是七娘做错了事,您不要我了吗?”
  纪姜目光一柔,孩子稚弱的指抓捏着她的手腕,竟也有一丝浅浅的疼痛。
  “不是七娘的,我想把你送回王沛身边去。一年多的牢狱之灾,是你撑着他活下来的。他既然有幸得自由身,我就再也没有理由,把你栓在我身边了。”
  说着,他收回目光。“爱一个人,还能在他身边,这才算是给了自己一个交代。我听说,你也是个孤苦的人,我就私自做主,给你准备了些东西,等王沛从刑部大牢里出来,你就跟着他,一道去北方吧。他是个将帅之才,北方如今又有杨将军在,你们不会一直苦的。”
  “那殿下呢。”
  “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七娘不是问这个。七娘是想问,那殿下呢,殿下要怎么给自己一个交代呢。”
  纪姜被她的话问得失了语。七娘在她前跪下来,握住纪姜的手,抬头凝着她的眼睛。“殿下无需为奴考虑,王沛真心所爱不是奴,是宋家的小姐,他这一辈子,虽不是为她生,却是为她毁的。宋小姐虽然恨将军,可将军还是愿意把性命都捧上去。换一句话说,没有爱,又哪里来得恨呢,他们之间啊,早已一根针都插不进去了。”
  说着,她的目光也软下来。声音里透着淡淡的遗憾。
  “殿下,您与宋大人,不也是如此吗?”
  七娘难得的透彻。对于纪姜而言,这也算是来自女人相互抚慰。想着,她的手在她的手掌中捏了捏。
  “我竟从未想过,这世上,唯一一个和我感同身受的人,竟然是你。”
  “奴哪有这个福气,奴是心疼殿下与大人……这么些年来,殿下……”
  话还未说完,外面树影突然猛的一摇。
  阴影闪在孩子的脸上,吓得他一下子哭出了声。纪姜忙弯腰将孩子搂入怀中。顾有悔从门外跨了进来。后面还跟着邓舜宜和黄洞庭两个人。
  “纪姜,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邓舜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孩子的哭闹声震颤着耳膜,令在场的人都莫名得焦躁起来。
  顾有悔上前,将孩子抱过来递到七娘手中。“先把孩子抱下去。”
  说着,他又见邓舜宜不肯开口。喉咙里闷哼了一声。转身凝着纪姜:“我知道你遇事冷静,这次你也一定要以大局为重。宋简出事了。”
  “什么?”
  纪姜头顶嗡地响了一声。“出事了是什么意思,你们说清楚啊!”
  邓舜宜道:“殿下,这件事太后娘娘原本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也想过了,如果宋简有性命之忧,那么朝中的局面恐怕要失控。所以,还是只能告诉殿下,看看殿下有没有什么法子。”
  纪姜焦惶。
  “先别说这些,告诉怎么回事。”
  邓舜宜道:“宋大人在江南清查矿税,拿住证据法办了阉党一派的贪官污吏共七十二人,彻底断了梁有善在南方私矿财路。本来该下个月初回京的。谁知道淮河的雨季提前到来,河水暴涨,发了水难。很多人逃难到了南京城外,南京城的一个城官,是我旧族中人,今日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他在南京城外遇见一个叫张乾的人,此人说,宋大人和顾阁老被困在了一个叫涂乡的地方。
  顾有悔道:“涂乡是我父亲的归老之所。那里离南京城不过十里之地。”
  纪姜的肩头有些颤抖。“为什么会被困。”
  邓舜宜吞了一口唾沫:“殿下,那个地方发了瘟疫,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什么……”
  纪姜看向黄洞庭:“南方大水之事,怎么半分消息都不曾传来。”
  黄洞庭道:“南京城为了防止灾民入城,封闭了城门,消息走得慢。连如今这个消息,都是跟着那个南京城官的私信过来的。”
  纪姜手渐渐捏紧,她看向顾有悔。
  顾有悔也正看向她。
  “你不用这么盯着我,你如果说你要去南方,我一定会拼死把你拦下来。 ”
  说着,他逼近纪姜身边:“那个人不值得。”
  纪姜扬起头,她的眼中仍然是顾有所熟悉的无畏和坦荡。
  “他值得。”


第89章 涂乡
  人能看见的侧面是不相同的。
  蜜糖□□, 说起来天壤之别, 然而人吞咽的模样又极其相似。不可捉摸。
  顾有悔凝着纪姜,他眼中有些许被竭力压制的零星火焰:“好, 他值得,那我去,我跟你发誓, 我一定把他和我父亲一道带出涂乡, 带回帝京。”
  邓舜宜道:“你一个人去定然不行。如今南方有灾情,一旦宋大人他们染症,凭你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带他们上路。江南是邓家发源之地, 无论地形道路还是人脉关联,我都尚算熟悉。还是我去吧。”
  纪姜摇了摇头:“小侯爷,你在刑部有差事,在这个时候绝不能擅自离任。还有你……”
  她看向顾有悔:“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得去找楼鼎显。”
  “什么?你让我回青州,那你……”
  “听我的话,顾有悔。”
  顾有悔被纪姜抵了一声。声倒是稍微低沉下来。
  “那你呢, 你要怎么办?你要一个人下江南吗?纪姜,你是一个女人! ”
  一个女人又如何。
  这么多年, 她不是一直一个面对着朝廷,面对着宋简吗。面对浩瀚的大齐江河和山川吗?
  此时怀中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什么似的, 张开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屋中的人却都在这放肆而无端的哭声中沉默下来。物影和人影静的像一副画。人们的额头裳渐渐起了一层薄汗。
  良久,黄洞庭才终于开口道:“明日就是万岁爷的婚仪了, 之前和殿下计划的事呢,奴才和李娥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今日过来,就是要接殿下进宫的,现在……殿下?还来得及吗?”
  纪姜望了一眼绿纱窗后面的天,一道谣言的阳光从云层后面投射下来,落在凤凰树的巨冠上,又被树冠的枝桠切割成无数的光影。每一块光影的边沿都血肉模糊的疼痛之感。
  纪姜不由得闭上眼睛,然而眼前确实一片绚烂得血红色。
  她终于明白,她连日不安来自什么地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断地梦到漆黑的深渊和甬道,也终于明白,宋简所谓的“下场”指的究竟是什么。
  “黄洞庭,如果宋简回不来,我就算见到了万岁,也是逼梁有善狗急跳墙而已。到时候,不仅杀不了他,或许还会威胁到万岁性命和母后的安危。”
  黄洞庭沉默了须臾,权衡如今宫中形势,终是认可了她的话。
  “殿下说得有道理。这大半年来,阉党一派的人已经快被宋大人逼到悬崖边了,放眼整个朝廷,也只有宋大人能不动声色地弹压住他们。咱们万岁爷又年轻,心里头的计较还浅,如果知道梁有善借公主的死来蒙蔽自己,一定想要把他碎尸万段,万一梁有善为了自保,对万岁爷不利,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他自己这样想着,也是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我把我的弟弟和母后都交给你了,我离京这一段时间,你和李娥一定要沉住气,不能让梁有善看出端倪来。”
  “是,奴才明白了,殿下放心,就算是豁出去奴才和李娥两个人的性命,也会在殿下离京期间,维护好万岁爷。”
  “好,七娘。”
  “在呢。”
  “这个孩子……”
  孩子依旧在纪姜怀中哭闹不止,七娘试图去把他抱过来,谁知那孩子扯着纪姜的袖口子就是不松手,一张笑脸哭得通红,腿也不安地在纪姜腹部蹬着。七娘于心不忍。
  “殿下,连这个孩子都似乎觉得这一行千险万恶,您……一定要当心啊。”
  纪姜低头凝向怀中的小儿,他还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只能用眼泪和哭声挑烧起她的不安和不忍。
  然而此时她也只能狠心掰开孩子的小手,孩子稚弱的指甲勾扯住她身上的绣花段正面儿,扯出一缕柔丝,丝线牵扯,竟然直到纪姜将她递到七娘手中时也没有扯断。此时天光突然暗下来,那缕线也在柔软漂浮的尘埃之中,沉默隐去了。
  邓舜宜下头来,孩子的哭闹声让他的思绪变得很浑浊。
  然而,他却无端地突然记起了青州相别之前,他曾问过纪姜的那一袭话。
  他问纪姜,“我走了之后,你和宋简要怎么处。”
  那时,满身青素的纪姜在满地鸡毛蒜皮厨院中说了一个隐喻。
  她说:“朝廷是一个深渊,用尽我的一生,但愿能在深渊之前拽住他。”
  一语成谶,他不禁心惊。从头到尾,宋简波澜起伏的人生,都只有纪姜堪配收敛。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
  他软下目光,向纪姜看去。纪姜却正看向窗外。
  窗外,云影从院中的青石板上移过,翻过枯过水的假山池塘便渐渐隐去不见。
  这世上的东西其实大多是浅而无常的。
  包括爱恨和缘分。真正坚如磐石不转移东西,还是外化于形的,比如宋简重新落笔书写的那一手思白体,再比如他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一串老沉香木珠子。
  人们可以在顷刻之间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已经放下爱恨,可以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但是这些和皮肤相挨相贴的东西,却向来诚实。舍不得丢弃和某个人有关的东西,不肯焚烧故时的庭院。不肯离开的这一滩混沌政治泥沼,不过是因为,这些地方和某个人有关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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