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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趴在皇帝胸口,突然大哭起来,声音响亮。
皇帝勉力伸手去抱他,声音低弱到不可闻:“桀──这是──你的──”
夏侯桀不可置信地看著皇帝。
皇帝的微笑薄如晨曦:“是你──的──孩子──”
不──不!
夏侯桀惊恐地爬起来,退了一步,却跌了个空。
草原不见了──脚下是──无底的黑洞──
夏侯桀摔了下去。
“报!”
夏侯桀惊醒过来:“什麽事?”
“大将军!狄军投降了!投降了!”
夏侯桀霍一下站起来,大步冲到帐外。漫山遍野,欢呼雷动。
夏侯桀一时竟有些茫然,抚额满是汗水,不知究竟何身在梦境。
副官喜滋滋地又递给夏侯桀一份急报:“属下还要恭喜大将军!这是帝都刚发来的喜报:平虑公主两日前诞下一个男孩!咱们有少将军啦!”
夏侯桀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姐姐的笔迹,一时大喜过望,一掌拍在副将肩头:“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
众将纷纷过来道贺。
大战得胜,添丁得子,饶他这些年沈稳了不少,也不禁喜上眉梢,将先前那荒诞的梦抛到九霄云外。
千里之外的帝都,汤泉宫。
长孙预半卧於榻,神情疏淡:“平狄得胜,朕也无可益封了,便封其子为正阳侯,食邑五千户吧。其他将领,卿依例去办,报到朕这来就是了。”
“诺。”张释之恭敬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随他来的太子长孙止却没有走,反越过帘幔,行到榻前,小心温柔地将手覆在皇帝高隆的腹上。
长孙预看著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你今日已请了三次安了。”
十二岁的长孙止模样上与其父如出一辙,但神色却更清冷。听到父亲的话,长孙止神色温和:“父皇,止儿想多陪陪您,不可以麽?”
长孙预任他抚摩著自己的腹部,没有说话。
长孙止摩挲著父亲隆起的大腹上:“父皇,它在动呢,您会疼麽?”
长孙预摇头。
长孙止伏下身,面颊贴在父亲的腹上:“可它说您的心在痛呢。”
长孙预目光复杂地看著儿子。
“您的心在痛吧,父皇──”长孙止犹带稚气的清脆嗓音慢慢道:“很痛很痛呢──”
帝台无春 番外之 隐
乌赫:
我初到江南的时候,草长莺飞,流水也泛著茵色。
可我没有赏玩的悠闲心思。我的子民在风雨之中,在等我回去告诉他们是捧出雪莲花还是拿起套马鞭。
央朝的帝都,如它的帝王一般,繁华而庄严,却隐隐透著肃杀之气。如我们的喀莎草原,蓝天碧草一望无边,纵马驰骋,风中飘来桑格里花的芬芳,而过腰的长草下,潜伏著未知的危险。
我离开喀莎的时候,我的父亲握著我的肩,对我说:“如果大央朝的皇帝拒绝了我们的请求,你就到央的南方去。那里有一个人,也许会帮助我们。”
所以我离开大央帝都後,来了江南。
清凉寺的晨锺声声悠长,湿润的风里飘著木叶檀香的清菲。知客僧引著我走过长长的青麻石径,然後望见了竹下立著的男子。
他望我微笑,雪白的衣袖微微飘,衬著青竹,象乌苏江水一样清冽。
我走近他,皇子安的容貌果然与他如出一辙,只是他眉睫之间一脉山长水远的清逸,殊绝於其子的天家富贵。我微微躬身,手压在心口上,道:“厥使乌赫见过信王殿下。”
他微笑还礼,道:“前几日安儿的信上就与我提及乌赫王子,没想到这麽快就能亲见王子的风采,是我的荣幸。”他的声音很浅,与他过分苍白的脸色一样,很容易让人得知他的身体状况。也让我明白皇子安说起他时,面容上的忧虑从何而来。
我客气了几句,就要说起两国交好的事。他只听了个开头,微笑著打断了:“我离朝已经多年,这些事,已不再过问。”
我忙道:“是皇子殿下让在下来的,天下间能说服贵朝的皇帝陛下改变主意的只有您。”
他看著我,笑容清淡:“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我未曾想到他竟如此彻底地拒绝。他神态语气都很温和,却不容半点转圜。这样的他,不是我千百次想象过的样子。
午後,得知他已休憩醒来,我又去见了他。无论如何,他是我此行最後的希冀,我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临帖,横折钩捺,异常专著。天光破窗而入,映在他脸上,晕如雪玉,内里泛著浅淡的红梅色。我走近去看,他却放下笔道:“乌赫王子是否愿意陪我走一走?”
我们沿著寺後的山道慢慢地走,一路上彼此都很沈默。看得出来,他有很重的心事,但我不能问。这山看似绵延温和,不料走到山顶也要一个多时辰。站在山巅,山谷中云雾苍茫,远处山峦若隐若现,在碧净长天下,宛转如黛。
他望著远山,神情中有些怀念,问道:“王子是否去过大支山?那是怎样的?”
我道:“在喀莎草原上向北策马纵横,大支山就在前方。她的山顶白雪如云,开著不败的雪莲花;在她脚下,乌苏江水滔滔流过,岸边水草肥美,开著最美的桑格里花。勇士登上天山顶,采撷雪莲花给自己心爱的姑娘,姑娘如果愿意嫁给他,就给他戴上自己亲手编织的桑格里花环。在大支山脚下盟誓的爱情,会与大支山一样亘古不变,与雪莲花一样贞洁,与桑格里花一样美丽。”
他侧过脸来望我微笑,目中的了然让我的耳根有些发烫。我想起在喀莎草原上等我回去的森吉德玛,她对即将远行的我说:“乌赫,我不畏惧长弓利箭,但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会每日向神祈祷,祈求神让我捧著雪莲来迎接你。”
我心下一动,将森吉德玛的话慢慢说了,然後道:“信王殿下,我离开帝都的时候,贵朝皇子安一路送我至折柳亭。贵我两国这十余年来互不侵犯,两国後代都冀望和平,信王殿下既力及於此,还请施以援手。难道信王忍见来年杨柳青时,大支山洁净的白雪染上鲜血,美丽的桑格里花开在白骨旁?”
他望著远方,良久沈默。在我以为他不会说什麽的时候,他却慢慢说:“我的弟弟曾去过大支山,他说那里很美。”他侧过脸来,微笑著看我:“谢谢你。”
他的微笑,非常的特别。之前往後,我都再没有见过别人有他那样的微笑。
他终究转过身去,一个人慢慢下山。天光黯淡,他的背影在林木之间象一道月光。
我这才醒起,十六年前,他的弟弟,宁王衡就战死在大支山下。我族以他的尸体作为筹码想交换挹方城,被当时还是央国皇帝的他拒绝後,割下了宁王衡的头颅送回央国,而将身体丢弃在乌苏江中。
他与我族是有杀弟辱尸之仇的,只是他之後几年隐忍守国的举动,令人淡忘了这场刻骨的仇恨。
那之後他以感染风寒为辞,不肯再见我。但是以他从前的勤勉,我明白他是在推托。我苦侯月余,终只能留书告辞。那一日的雨从夜里落到清晨,我在滂沱大雨中离去,雨水夹杂著马蹄溅起的泥水扑打在我的脸上。
我在马背上回头看,风停云散,一川烟雨。
宇文安:
秋风起时,我来到大支山脚下。身後是辽阔无边的寂寂草原,眼前是我不得不抬头仰望的巍巍山峨。
身为央朝储君,需要仰望的已经不多。但我一直知道,这世上,始终有我不得不去仰望的,甚至不得不去臣服的。
比如命运,比如那些古老而坚贞的信仰。
苍穹垂落,冥歌四起,鹰盘旋而下。
央对厥的战争已经过去了两年。两年前的秋天,父皇带著央朝最精锐的骑兵一举征服了这片美丽而桀骜的草原和更北的茫茫沙漠。而两年後的今日,我带著央国最出色的医官,征服了肆虐的瘟疫。
我仰望大支山,白雪茫茫,我知那山之巅开著千瓣雪莲,如央朝宫廷夏至清晨,千顷的凌波池,接天的碧水白莲。
父皇常常独自一人,看那花谢,看那花开。
我把厥族瘟疫的奏报呈给他时,他正在凌波殿前。他什麽也没有说,负手上了揽胜亭,从亭中望去,清荷如玉。他沈默良久,才道:“厥人虽已归降,却并非真正的臣服。他们始终坚守著自己的信仰,不肯为我朝教化。”
我默默听著,垂下了手。在我的袖中,藏著乌赫的来信,那薄薄的一笺就是数十万的人命,而我无能为力。并非没有反驳的胆量,而是自知没有说服的分量。
父皇在政事上,看似宽仁大度广开言路,但骨子里却是极其霸道专制的人。他连巍巍皇权都不放在眼里,否则又何以成为今日的帝王。
看著父皇的背影,我想起远在江南的父亲。若是父亲在此──每每我与父皇见解相左的时候,我都会冒出这个念头,不可抑制。日积月累,伴随这念头一同升腾的还有不可言说的怨毒。我有时甚至会臆想,若在这瞬,若有一封从江南而来的丧报──
而那一日,春德匆匆到了父皇面前,呈上了一封书简。
我只隐约听到了两个字:江南。
那一瞬,我为我先前恶毒的臆念而浑身冰凉。我怎麽能够,对生我并爱我的父亲起了这般残忍的念头。
父皇看完了信,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我身上渐渐发热,手心里沁出了汗。
他望向一池清荷,淡淡道:“这事,你全权去办吧。”
我有些吃惊,但喜悦从心底泛滥上来:“是。”
此刻,我仰望巍峨而美丽的大支山,默默祝祷。乌赫告诉过我,只要在心底默念著那个人的名字万遍,大支山的神便会听到你的祷告而护佑那人。
那是我心底至圣的一个名字。
父亲,长孙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