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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马上地,他又感到寒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太医们赶了出去,而后回到里屋,一步步走上前,床前的围屏已打开,露出母亲憔悴的脸容。只是憔悴,倒也看不出病沉沉的死气,一双淡色的吊梢眼凝着他时,还依稀有着神采。
他呆呆地看着母亲。
“儿臣来看您了。”
安婕妤微微一笑。
母妃如此安静,与上回的叫骂全然不同,真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幼便很少与母妃亲近,心底里更是排斥她的。可是此时此刻,见母妃不争不闹的样子,他竟觉心痛,他简直恨不得把世界上的好东西都摆到母妃面前来,只要她……只要她别走,只要她别死!
原来自己过去那么肆无忌惮地挥霍着母亲的关爱,只是因为母亲一直都在罢了……
扑通一声,他跪在了母妃的床前。
安婕妤微微睁大了眼,有些惊讶,却没有多问,只道:“上回提的事情……如何了?你同殷家……”
“儿臣在想法子。”殷画对自己一直不理不睬,段云瑾也是头疼的,但他知道这个机会自己决不能失掉。母妃病重如斯,却还惦念着他的事情,更叫他心里沉甸甸的。
安婕妤凝视他半晌,忽然道:“我的病如何了?”
段云瑾一怔,忙道:“没甚大碍,您只消安心服几帖药……”
安婕妤虚弱地笑着,也不戳破他的手足无措,反而道:“放心吧,我还没有见到我儿生儿育女、飞黄腾达,我不会死的。”
段云瑾咬了咬牙,“儿臣会尽快去给殷家下聘礼。”
安婕妤笑道:“你先回去吧,我这边,你帮不上什么忙。”
段云瑾看母亲脸色苍白,忍不住上前些,拿手碰了碰母亲的脸颊,立刻就被冰得缩回了手。
安婕妤愣住了。
这样的亲密碰触,对母子两个竟都是全然陌生的,一时间,两人竟是面面相觑。
终于,段云瑾羞愧难当地开了口:“儿臣上回……说了些气话,母妃您不要往心里去……您这殿里这样冷,怎么养得好身子?回头我再去说他们……”
安婕妤的笑容渐渐敛去,半晌,却化为沉默的叹息。
“你不要多想了。”她静静地道,“这世上,从没有怨怪儿子的母亲。”
***
段云瑾走后,安婕妤仍静静地望着床顶。
深宫二十年,圣人从不碰她,儿子烦她恨她,下人不搭理她,她自己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可是……可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只不过是个耍赖的皇子喝醉了酒,在她的酒肆里睡了一觉,她既没有主动勾…引,事后也未去纠缠——可她却怀上了二郎。
那个女人,宝妆靓服,柔姿媚笑,对自己说:“你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肚里的孩子想想吧?我们家殿下虽然是个不受宠的,但今上百年之后……”女人意味难明地一笑,转了话头,“不论如何,十六宅里,便是个妾室,也比当垆卖酒来得风光吧?你的孩子,生下来便是王孙,往后的富贵更不可限量……”
二十四年过去了,她仍然记得那个女人年轻时候的样子,笑容令人无法拒绝,美丽得仿佛光芒万丈,每一举手每一抬足,都令她自惭形秽。
可是如今,她已平静得多了,她再回头去想,就会可怜那个女人。
可怜那女人在容颜最美的时候,却要步步心机地挽留她爱的男人。
自己至少还有二郎,可那个女人,却什么都没有。
***
片刻之后,那领头的太医又回来了,立在屏风外问:“婕妤还有何吩咐?”
安婕妤喘几口气,翻个身,将枕头底下的钱囊翻出来,往外一抛。
那太医犯了难:“婕妤,这性命若用钱就能续上,那也太……”
安婕妤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原来便这些人都已经敢当着她的面说这样忌讳的话了?自己这二十几年,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啊!
“本宫不求续命,”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着道,“本宫只要体面一些,撑过明年春天……黄太医,这不难吧?”
黄太医一愣,反应了片时,“这……这除非用猛药……倒能吊起您的精神……婕妤何必如此对待自己?可不好受啊……”
安婕妤闭上了眼。“本宫心意已决。”
这一条性命,留着也并无太大益处。可是她死的时机,却必须挑准了。
她不能死在儿子娶妇之前,她不能打断儿子的计划。她如现在死了,二郎不得不守丧,无法即刻娶到殷家娘子,前程尽毁不说,还会遭人口舌……
那样的话,二郎只会更加恨她这个母亲了吧?
哪怕是用□□,她也要撑下去啊……
***
段云瑾回到王宅,便在房中一圈圈焦躁地踱步。林丰在外边抻着脖子看他,不敢出一声大气。
好不容易那小妾杨氏捧着一碗温热的银耳汤袅袅娜娜地过来了,林丰忙道:“还劳夫人去瞧瞧看,殿下今日往宫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这副样子。全仰仗夫人啦!”
杨氏被他这一声声“夫人”叫得惬意极了,推门而入,便端了十二分温柔道:“殿下可累着了?妾这里做了碗汤,雪天寒冷,正好喝一碗暖胃……”
段云瑾侧头,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一向喜欢这种妖娆成熟的女人,坦白直露,将争宠的野心都写在脸上,他不愁掌控不住。可是殷画,与那个教坊司中惊鸿一瞥的女人,却都不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种女人。
杨氏被他盯得脸上通红,也不知这祖宗是怎么了,试探着上前,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胸前衣衫——
他却突然一把抱住了她,闷头便吻了下去。
杨氏起初被吓得差点窒息,而后她也发觉了殿下与往日不太一样……这绝望的深吻,令她怀疑他根本不在乎她是谁……
他放开她时,她面泛桃红,眼中已被情潮湿润;可他却是完全冷却了下来。
不是她。
他绝望地想。
殷画与“殷画”,两个女人在他脑海中已经缠夹不清。可是眼前的人,却什么也不是。
他转头,看见桌上那碗银耳汤,微露悲哀地道:“怎的母妃病了那么久,你们一个两个,却都不知道去瞧瞧她呢?”
杨氏一怔。
且不说她们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即算她们能入宫,殿下也从不让她们去见安婕妤的。殿下和他的母亲不对付,几乎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虽然早就知道安婕妤病了,她们又为何要去惹殿下的不痛快?
段云瑾看她表情,只觉心寒。他也不想再教训人,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道:“叫林丰进来,我有事吩咐他。”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码这章的时候……有点难受……
希望大家多提意见……嘤……
☆、第74章
第74章——苦不足(一)
今年的雪落得并不厚,反而是随着零星的苦雨,悄无声息地滴在人身上,要待片刻过后,才觉出蚀心蚀骨的寒冷。宫宅内外,公卿百僚,都因这寒冷而倦怠下来,圣人似也忽然变得疲惫不堪,每一回朝会都早早地散了。
有人背地里议论着,这袖手天子,圣人只怕是越当越自在了吧。
“你知道他们背地里议论着什么?”段臻回到清思殿,便屏退了众人,拂衣坐在案前摆弄起紫檀木的茶具。
刘嗣贞矮着身子,双手都笼进大袖底下,慢吞吞地道:“奴婢不知reads;媚权。”
“他们说朕是袖手天子。”将茶叶筛过几遍,熟练地煎水投盐,待茶釜中的水汩汩如涌泉般冒起泡来,段臻当即舀出一勺水,另一手持竹夹飞快旋搅,最后茶水沸腾,泡沫飞溅,再注水止沸——“嘶……”一声极轻的痛吟。
天子那握惯了笔的文雅修长的手被泼上了几滴滚烫的茶水,立刻就红了一片。他拧了拧眉,扯下袖子掩住了,道:“这便是袖手天子了。”
刘嗣贞看得分明,只觉心痛如绞,却不敢多言关怀,只道:“陛下不必太过忧心,高……二殿下和五殿下掌了羽林,四殿下坐镇翰林,七殿下眼瞧着也是极有出息的孩子,陛下,天家是有福气的。”
段臻一边分茶,一边慢悠悠地道:“朕看也不尽然。上回与五郎不欢而散,后来朕罚了那个姓殷的宫人,他更是再也不来瞧朕了。”
刘嗣贞心下微惊,忙赔笑道:“这哪能呢?五殿下再不济,晨昏定省,这礼数总是有的……”
段臻摆了摆手,“朕也不想听那些虚的。朕交他去查的东西,他可查明白了没有?”
刘嗣贞犹疑着道:“是有几份地契,另外刑部、大理寺还有些案底……这不是什么玩闹事,五殿下谨慎得紧,无十足把握,总不敢与陛下说……”
“朕看他不是不敢说,是不肯说。”段臻冷笑,“——他只怕还想着一朝清除权宦,赚他满朝清誉吧?!”
刘嗣贞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跪下来叩头大喊:“陛下明鉴啊,五殿下……五殿下何尝是那样的人?他虽则年少气盛了些,但他心中,他心中始终是向着陛下的啊!”
段臻静静地等他磕了十几个头,听他说了好些乱七八糟的话,才将手底的邢瓷茶碗往前一推,道:“刘公公。”
刘嗣贞浑身一震,抬起头来。
段臻凝视着他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细纹,许久,缓缓叹口气。
面前的臣已老了,席上的君也老了。
可这江山,日复一日,颓唐温柔,却从未老去。
“请。”
刘嗣贞看着那被茶碗映成软红色泽的茶,他知道圣人点茶的手艺举世无双,因为圣人已喝了二十余年的茶了。
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重复不断地做上二十余年,都会得心应手的。
可是这统御天下、临民治国的事,却好像无论做了多久,都做不好啊……
刘嗣贞将那茶碗高举过顶,郑重行礼过后,方将它饮下。
“你让他好生准备。”段臻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茶,声音沉静,说出的话却令刘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