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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姑姑这个样子,我甚至想过,宁愿当日没有从刺客刀下救她,让她保持着昔日风华,在最高贵的时候离去——而不是被时光碾压,饱受疾病摧残,以龙钟老妪的姿态踏上黄泉。
只是,当太医亲口说,太后时日无多的时候,我仍是无法接受。
亲人一个个离去,如今,连姑姑也要走了么。
我每日强撑精神,尽可能去万寿宫陪着姑姑,在她最后的时光里,静静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颜,我黯然叹息。
姑姑向来是最爱洁净的,怎能让她带着憔悴病损的容颜离去。
我让阿越取来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亲手帮她梳头挽髻。
“王妃,皇上来了。”阿越低声道。
我一怔,玉梳脱手坠落。
是子澹来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宫之后,我一直小心回避,不愿见到他。
“皇上已到宫门外了。”阿越惴惴道。
来不及思索,我仓促起身,转入屏风后,“皇上若问起,就说我来探望过太后,已经离去了。”
立在紫檀屏风后,隔了雕花的空隙,隐隐看见那个淡淡青衫的身影迈进门来。
一时间,我屏住了气息,咬唇强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领着侍女们向他跪拜,子澹却似未留意,径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伫立。
“是谁在替太后梳妆?”他忽而发问。
“回皇上,是奴婢。”阿越答道。
静默了片刻,子澹再开口时,声音微微低涩,“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婢是在王妃身边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婢留下,服侍太后梳妆。”
子澹不再说话,久久静默之后,听见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阿越有一丝迟疑,却只得遵命。
听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没有一丝声响。
殿内归于死水般的沉静,唯有药香与兰息香的气息淡淡缭绕。
静,长久的寂静,静得让我错觉,他或许早已经离开。忐忑地凑近雕花纹隙,正欲窥看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得一声低微到几不可闻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边,将脸深埋入垂幔中,肩头微微抽搐。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记忆里最有力的那双手臂,企盼她将自己从泥沼里救出。然而这双手臂,早已经枯槁无力。
那单薄身影隐在垂幔间,却听他喃喃道,“母后,从前你总想让皇兄登基,你告诉我,皇位到底有什么好?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还有皇嫂……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还一心要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出声。
“我又梦见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冷寂的寝殿,“可是转过身,眼前血流满地,身首异处……她骗我,阿瑶也骗我,还有谁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样爱过的人,到头来,为什么都成了恨?”
这一声“恨”,听在耳中,只觉嗡的一下盖过了所有声响。
眼前屏风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缭乱昏花。
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手指绞紧裙上丝绦,却听叮的一声,丝绦断,明珠溅落在地。
“谁!”子澹惊跳。
屏风被他猛的推开,眼前光亮大盛,照见他脸色惨白。
抵着背后墙面,我已退无可退。
他迫视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这里,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我并非故意,却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宫中无处不在的耳目,藏身暗处,窥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里,我是如此不堪。
闭了眼,任凭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愿开口,一切都已是徒劳。
颊上一凉,他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还是如此骄傲么?”
他另一只手随即贴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浑身颤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乌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惊悸的寒意。
未及挣扎,他的唇已狠狠压了下来,颤抖着侵入我双唇,那么冷,那么柔,与记忆深处,第一次亲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摇光殿,春日柳,熏风拂面。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少年,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觉,一辈子停留在记忆深处。
十年之后,同样的人,同样的吻,却是如此冰冷破碎。
泪水滑落,沿着脸庞滑入唇间,他亦尝到我的泪,蓦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纠缠。
我已没有力气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无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渗出全身,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似觉察我的异样,伸手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咬牙,推开他的手,将身子抵住屏风站稳,惨然一笑,“如你所说,我满手血腥,害人无数,你恨我也好,就此爱恨相抵,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罢,我掉头转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鸾车,一路上,渐渐清醒过来,方才隐约混沌的痛楚,越发清晰,越发尖锐。
车驾渐缓,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觉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莲色素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红。
鸾车停了,我挑开车帘,竭力镇定地开口,“阿越,传太医。”
太医当即入府,汤药金针,统统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智却无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边,不停用丝帕为我拭去冷汗,饶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医惶恐地退出去,宫中几位年老的接生嬷嬷已经候在了外面。
看起来,我可怜的未足月的宝宝,已经要提早降临这人世了。
静夜沉沉,唯觉更漏声声。
我在昏沉里时醒时睡,恍惚中总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
额上忽觉清凉,是谁温柔的手,为我拭去冷汗。
睁开眼,恰看见一双泪光莹然,满是慈爱的眼睛,恍惚是母亲,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罢,我想唤她,想对她微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断续若游丝。
“我在这里。”徐姑姑忙握紧我的手,“不怕,阿妩不要怕!宝宝一定会平安的!”
我闭目深深呼吸,略微缓过气来,茫然看向帘外,是已经天黑了么?
看不透这重帏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际,是否已经落下夕阳。
望不穿这万水千山,却依稀见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九锡
五更过后,不见绽露晨光,天色越发阴沉晦暗,帘外风雨欲来。
神智在痛楚煎熬中渐渐迷失,眼前晃动着产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见谁的手上沾满猩红。
床前垂下的帏幕,时而飘动,忽远忽近,如同周遭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紧我的手,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不让我昏睡过去。
合上眼,仿佛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药香混合着宁神的熏香气息,沉沉如水,飘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却不敢阖眼,因为我不知道,这一睡去还能否醒来。
徐姑姑满面是汗,一叠声地催促几位嬷嬷。
“徐姑姑……我有话对你说。”我抓住她的手,艰难地开口,“你记住我现在的话,一字不能差。”
“不要说傻话,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强撑不住,老泪纵横,扑倒在榻边。
我轻轻阖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后王爷另娶……我要你转告王爷,即便日后,这个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继承大统的嫡子!”
这一生,太多动荡反复,早已不能相信永恒。
对于萧綦,我有多深的眷恋,亦有多深的了解。
当日他许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只盼他信守对子嗣的承诺,善待这个孩子。
“老奴记下了。”徐姑姑哽咽着,默默点头。
我咬唇,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后长大,务必让她远离宫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了知觉,恍惚里,听见风雨骤急,声声入耳。
一道惊雷响彻。
婴孩的哭声在雷声后响起,嘹亮清脆。
是错觉么,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却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儿,终究还是女儿,我的女儿。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苦与痛都归于宁静,生命的神奇与美好,令我泪流满面。
尚未来得及拥抱我的女儿,再一次的痛楚袭来,让我直坠向黑暗深渊。
依稀听见谁的惊呼,“是双生子!”
徐姑姑抓紧我的手,发抖得那样厉害,“阿妩,你听到了吗,还有一个宝宝……老天,求你保佑阿妩,公主在天有灵,保佑她们母子平安,长命百岁……”
最令人恐惧的不是痛楚,却是如铁一般压下来的疲倦,将意志重重压倒,让人只想抛下一切,就此放弃,就此沉睡,就此悠悠漂浮于天地之间,从心所欲,再也没有疲惫和痛苦……那是怎样的诱惑,怎样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又看见许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锦儿,甚至有朱颜,她们都幽幽地望着我,缓缓靠近过来,越逼越近……我动弹不得,呼叫不出,骤然被恐惧扼住了咽喉。
萧綦,……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
黑暗里,我越坠越深,越来越冷,已经看不见一丝光亮,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忽然间,仿佛从那天际最远处,有一丝婴儿的啼哭声悠悠传来,渐渐响亮,渐渐清晰。
那是我的女儿,是她的声音,在呼唤母亲。
这稚嫩的啼哭,一声声传来,牵引着我,转身,向那光亮处迎去。
“阿妩,阿妩——”徐姑姑苍老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一点点清晰起来,甚至感觉到她的手,重重摇晃我,抓得我肩上隐隐做痛。
“小世子有反应了!”产婆惊喜的呼声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