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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房间,哪怕烛台万盏,似乎也照不亮慕生所在的世界。他疲惫地靠在软榻上,整个人处在画面的最下方,屋梁压着他,站在不远处的老妈子也能压着他,无边的黑暗、沉默都压着他。
可当一个近景镜头从远处推过,观众却可以注意到,即便在这样的重压下,慕生的背脊依然坚韧地挺着。他有他的坚持,即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即便看起来有些可笑,但他依然不曾放弃自己渺小的负隅顽抗。镜头转接,是一个从慕生背后的固定镜头。
他的脖颈笔直地处在画面中央,这是一个近乎主观视角的镜头,画面里,一切的黑暗似乎都与他还有一段距离。他仍守护着自己最后的坚持。
安静的镜头,无声中,容庭竟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他有多久不曾为一部电影而掉眼泪了?
但这个镜头,竟直戳他内心最深处所隐藏的那份情感……多少年,他也是在这样的寂寞和黑暗里挣扎,从父母兄弟的隔绝与不理解,从圈子里的不公平与潜规则,哪怕他永远可以带来热门话题,永远被无数粉丝拥趸追随,可容庭一直知道,他始终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一个人,无所爱,无所拥有。
而转折,随后出现了。
慕生挣扎着,终于有一日,千幸万幸,他得了空闲,如愿以偿进了堂子。
当初白慧君唱得最好的那出戏,早换了别的旦角儿来顶,可慕生全然无所谓了,只要有人肯在他面前亮个嗓,只要他瞧见那水袖抛上了天,慕生心里就松快了。
雪白的袖儿转出了花,再一次,过去与未来交接。
舞台上的人变成了慕生自己,《生死恨》里,抗金立功,做上了襄阳太守的程鹏举四处寻觅旧日的妻子韩玉娘。对方辗转流落,却始终保留了当初程鹏举落下的一只鞋,两人终于破镜重圆,找到了彼此。
一片欢腾的节奏打板里,时空回溯。
慕生万万没料到,自己竟在戏堂里遇到了本与她定亲的姑娘。
对方也是爱戏如痴,两人一见如故,恨不能引以为知己……仿佛从这一刻开始,慕生生命里的光亮再次回来。
他们一同出入戏堂,慕生甚至愿意豪掷千金,去捧他心爱人所欣赏的角儿。他们探讨戏里的故事,探讨花旦的唱功,探讨戏台上的一招一式。他配合着她演贵妃醉酒,同样的场景,同样是他演力士,他心爱的女孩儿娇弱弱倒在他的怀里。
在当初他与白慧君的那副构图中,分割线明显将两人划为了不同的世界。
可这一次,他与那个姑娘,却没有半分隔阂。
慕生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儿女情长,他有了冲动,有了不克制,第一次,吻住了姑娘的唇。
从若即若离、浅尝辄止,到深得奇趣,不愿放手。
陆以圳竟将吻戏也拍的仿若幻境,朦胧的灯光,青纱帐,少男少女第一次身体上的接触。
他们情怀怦然,却料不到,这果真是一场幻境。
猛然间,清廷覆灭,战争骤起。
慕生爱上的姑娘被迫跟着家族远走他乡,而他的父亲也终于病入膏肓。
母亲开始反复请一个道士来府上作法,言必称仙师如何如何……然而,父亲的病却丝毫没有起色,反倒愈加严重。
直到有一天,慕生终于发现他的母亲与道士之间的苟且。
这个家里,人人都有肮脏龌龊的阴私,难道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这些阴私来做遮羞布吗?
慕生疯狂地奔跑起来,他横贯在偌大的院落中,像是想要撕裂一切粉饰太平的幕布,将他们见不得光的事情统统告诸天下……他愤怒,他耻辱,他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
这个家庭最后一丝令他留恋的光辉也暗淡了。
深夜里,慕生猝然回首。
容庭终于知道陆以圳当初设计这个互动式镜头的意义何在。
慕生的眼神犹如一把利刃,□□所有人的内心,逼着每一个人去自我拷问。
你曾被束缚过吗?
你有勇气去解脱吗?
哪怕做出这个眼神的人就是容庭自己,那一刹那,他仍然有一种被钉死原地的错觉,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而下一秒,慕生就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他再没有半分想要逗留的念头。
世间偌大,母亲有她爱重的人,兄弟有他们耽溺的玩物,父亲有他所坚持的生活方式……为什么独独他要以别人的意志生活?
慕生想通了,再没有人、没有事情可以羁绊他的脚步。
摄像机没有再去追上他,任由慕生冲出枷锁,逃离了那个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宅。
他痛痛快快地坐在戏堂里听了一整出的戏。
而时空往复,《生死恨》里,就算再重逢,韩玉娘还是卧床不起,夫妻二人最终天人永隔。
一场入冬后的大雪也带走了慕生父亲的生命,他不顾母亲的反对,强行与二房三房的叔叔们分了家,堂兄堂弟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家产,他们满意的离开,再不纠缠。
分家以后,慕生便将他得到的所有都留给了母亲。
不论她愿意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慕生都将不再过问。
他只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裳,拿了些许碎银,离开了家。
他往戏堂里去,给班主磕了三个响头,自此以后,扫地也好,跑堂也罢,只要肯将他留在戏堂里,朝夕晨暮,都能与京戏相对,他便死而无憾。
画面里,白宸一身玄色的长衫,竟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不卑不亢地扶起慕生,仿佛早料到会有这样一日,“我不是说过?慕生少爷好嗓子,跑堂糟践了才华,不妨正经拜师学艺。”
自此,慕生成了戏班里年岁最大的学徒,却也成了最快出师的那一个。
他脸上再没有过去郁郁不平的神采,取而代之,是从容静致、不卑不亢。
两条时空线索在快速交错的镜头里慢慢重叠。
赢得满堂彩的慕生从戏台上走下。
他嘴角浮起如愿以偿的笑容,雷霆般的掌声被他抛在了身后。
又是一个跟镜头,慕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卸妆、更衣,露出原本的面目。
再没有人称他慕生少爷,过往的学徒、票友,都不无尊敬地喊着慕先生。
他一袭棉布长衫,一个人穿梭在北平城的街巷里。
而当他路过昔日的府邸,慕生竟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那是他并不觉得需要留恋的过往。
唯有追求自己心向往之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人生。
☆、第131章
“……你帮我拿下包,我给穆恩维斯打个电话。”
十三个小时的漫长飞行,当飞机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时,陆以圳感觉他脊柱都快断了。就算是坐在头等舱,密闭空间内长时间的坐卧依然令人非常不适。纽约时间上午十点,正好是北京的夜里,陆以圳困得迷迷瞪瞪,浑身不舒服,整个人阴沉着脸,显得萎靡不振。
空姐看到陆以圳这个样子,都有几分谨慎,对方的名气在国内已经足够大了,大到足以让空姐脑补出无数任性少年耍大牌的恶*件。
然而陆以圳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机舱,并没有发作。
两人行李带的其实并不多,北半球已经基本进入夏天,哪怕隔着一个太平洋,也概莫能外。两人的衣服不多,只是考虑到会有各种场合,所以多带了几套正装。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放在了容庭的行李箱内,至于陆以圳随身带的双肩背……嗯,全是零食。
接过对方看起来硕大,但实际上并不沉的包,戴着银框墨镜的容庭丝毫没有顾忌陆以圳的心情,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不无责备地说:“你还是得加强锻炼,剪一个片子就折十年寿,你还混不混了……明天开始跟着我跑步吧,每天至少五公里。”
“滚!我才不跑!”陆以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身后很快传来的汉语,让他警惕地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然后四下里看了看。
——没错,他确实已经离开了中国的国土。但拜祖国日益强盛所赐,不管走到五大洲的哪个角落,华人几乎都是无处不在。这令陆以圳感到骄傲的同时,也有那么一点点苦恼。
他本还想拉着容庭,这下子可以作罢了。
书包还是自己背着好了,容庭帮他拎包,要真被传到国内,就算没有人yy,肯定也有黑子来掐他耍大牌不尊重前辈云云。
满脑子充斥着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直到过了海关,陆以圳都还阴着脸。
这让奉爱妻之命,前来接机的穆恩维斯一下子就不知所措起来。
他当然知道妻子是好意,才给了他这么一个大献殷勤,向继子示好的机会。一直以来,陆以圳都是单方面抗拒与他建立联系的那一个,虽然穆恩维斯清楚,对方并不是出于对自己的不喜,相反,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能给他的母亲带来幸福,才会分外懂事地选择留在中国,给他母亲更加自由地去享受爱情与婚姻的空间。但是,他其实非常渴望与对方成为朋友,毕竟,穆恩维斯明白,虽然自己的妻子看起来对自己的儿子一万个放心,但这世上真正能令她牵挂的人,就是这个值得骄傲的儿子了。
——连自己都比不了。
有些怨念地等候着,穆恩维斯不断地翻着妻子发给他的陆的照片,生怕接不到人让妻子失望。
幸运的是,陆以圳本人和那些网络上流传的照片基本上相差无几!哪怕穆恩维斯感觉黄种人的长相总是有那么几分相似,但,当陆以圳单肩挎着书包走出来的一刹那,穆恩维斯就第一时间认出了他!
“嘿!!陆!!!”五十岁的穆恩维斯像个莽撞的青年一样挥起手,这个动作和他身上笔挺的西装简直格格不入!
有点懊恼失掉长辈的形象,穆恩维斯很快又冷静下来,克制地露出成熟男人的笑容,迎上前去,“嗨!陆……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穆恩维斯。”
“很高兴认识你,这是容庭,我的男朋友,容庭,这是我的继父,穆恩维斯先生。”
陆以圳实在困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