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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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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早太有心眼了,小小年纪就这么毒! ”李艳华跑到我妈妈跟前诉说。“她对亲妹妹也能耍出这种手段! 她才七岁! ”
    李艳华一心一意要把艾早描绘成一一个 恶不赦的魔女。天生的恶魔。
    我妈妈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足不是应该对艾早加以重罚。她不相信艾早会推我落水,可是她又无法证明艾早的清白。私下里她还跟我爸爸讨论过:是否真有这样的可能? 小姐姐为了一件新衣服嫉妒妹妹,这种没心合情合理的。
    艾早不知道大人们对她的诽谤和猜疑,她每天放学后都溜到我房间来看我,把她新学到的拼音字母写给我看。“啊,喔,鹅.依。”她努, 地做出各种口型,力求把字母凄得准确。“艾晚,你跟我读啊。”她俯住我床边,脸上热烘烘的,头发新洗过,打硫磺皂的气咪、她一一直都叫我“艾晚”。她肯承认“张小晚”是我的新名字。
    我小声地跟着她读。她已经会叠不会,我比她落后了很多,这使我感觉蔚tfI 艇,、我越发地崇拜她,仰慕她,,病好之后去学校。我才知道艾针跟代小住一个班。艾早说,是李艳华到学校里找了老师,不让我们在一起,怕她带坏了我。艾早说这句话的时候嘻嘻哈哈,一点儿儿不明白“带坏”这两个字的意思。我也同样不明白。但我本能地感觉出李艳华不喜欢艾早,她只要看见我跟我跟艾早腻在一起玩,就会摆脸色,想出各种理由把我叫回家。
    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在上学第一天就掉进河水,他回忆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人还站到板凳上,头往下一栽,故意做出“扑通”落水的样子,两条胳膊胡乱地挥舞,惹出周围一片笑声。我低头.用手指甲一个劲地抠橡皮,难过得想哭。我知道我已经成了班里同学的笑柄.上学第一天,我已经把我身上的笨拙、胆怯和懦弱暴露无遗。
    下课之后艾早来找我。她站在教室窗外,鼻子贴在玻璃上,招手叫我出去。我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缩了身子,一动不敢动,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从教室里众多的同学中间穿过,而不致遭她们白眼。艾早对我又怜又气,她不由分说地闯进我们教室里,昂头从一群一群扎堆笑闹的女孩子中间穿过,一直走到我的身边,抓起我的胳膊,拎着就往外走。
    我看见她是用肩膀撞开那些挡在走道上的女孩子的,她撞开那些不怀好意的拦路者时,脸上有一种女王般的自傲和尊贵。
    她把我拖到操场边的槐树下,才放开手。
    她穿着一件洗成了黄色的白衬衣,槐树上漏下来的阳光在她衣服上撒下了一串一串好看的花儿。她气咻咻地责怪我:“做什么要怕她们啊? 你告诉我,谁对你最坏? 我让三虎找她去! ”
    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说不出来是谁最坏。
    她朝远处喊:“赵三虎,你过来! 我们三个人一起玩! ”
    三虎应声而到。他仿佛就藏在我们身后,随时准备接受艾早的召唤。他一只手抓着一根眺绳,一只手抓着一副铁环,两只手并排地举起来,把跳绳和铁环同时呈上,等待艾早的手指点向其中一样时,给她递过去。他身上那条膝盖打着补丁的回纺布裤子,一边蹭着跳绳的灰土,另一边蹭着铁环的锈斑,两块不对称的图案,两朵泥土上开出来的花。
    三虎龇着一排可爱的豁牙,漆黑的毛茸茸的眼睛眯缝起来,鼻孔翕开,猫一样地一张一合,鼻翼旁两道深深的跟他年龄不相称的笑玟,眉丛里还有一颗圆头圆脑的咖啡色的痣。
    三虎到我家里去过无数次,胡妈做事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玩,或者用他的尿水当子弹,射击台阶下面的蚂蚁窝。可是那天上午,我是第一次认真地看三虎的脸,我在他脸上发现了一种令我平静和快乐的东西。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认为那就是爱情,是孩童之间特有的异性之爱。
    那一年的秋天,距我从桥上落水不到两个月时间,我又做出了另外一件丢人的事。我那对候好像特别窝囊,手脚笨拙,脑子迟缓,很容易就会把身边的一切弄得非常糟糕。我拼命地想让自己表现得更加优秀,可我的努力总是适得其反。
    那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做手工。手工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把发给每个人的红光蜡纸按老师教的方法折叠,而后一剪子下去,再展开。
    得到的便是一枚红光闪闪的五角星。再然后,把一枚大的四枚小的五角星在图画簿上排列成国旗图案,拿糨糊粘好。
    可是我的五角星怎么做都不成样子,我要么剪出来是四个角,要么就是一个角特别巨大,跟它对应的那个角则小得像一条瘸腿。
    手工课的老太太特别凶,她不断地呵斥我:“纸要叠整齐! 这么笨啊? ”
    我一急就想小便,越想小便越急。可是我不敢举手要求上厕所。我已经把五角星剪得这么糟糕,就不该再有上厕所的想法,老师会怀疑我是故意逃避。
    好不容易听见了下课铃响。奇怪的是,铃声响起时,我已经没有了强烈的小便意识。我跟着同学们急急忙忙往外面跑。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很多人拥挤在走廊上撑伞,穿套鞋,大呼小叫,混乱一片。我在人堆里找了一会儿,没有看见艾早和三虎。我想他们大概先走了。每次放学我总是跟他们两个一块儿走的,今天因为人多混乱,失散开来,我心里就有点恐慌。我用劲地撑开手里的油布伞,心急慌忙地奔出校门。
    从学校到我的家,先要沿着河岸走个三百米的样子,然后上闸桥,再拐进南大街,在那个卖扫帚畚箕和鸡毛掸子的杂货店门口转进劈柴巷,穿过巷子里的一片玉米地和菜地,到达状元巷口。晚上我一个人的时候是从来不敢出巷子的,因为在那片玉米地里,前年死过一个被批斗的老地主,去年又被人发现一个死去很久浑身青紫的婴儿。胡妈说,那地里冤魂太多,鬼气大,走过去的时候要憋足一口气,还万万不能回头。
    我走过那间杂货店时,守店的四眼坐在雨檐下抠脚丫,他笑嘻嘻地跟我搭话,好像是问我怎么一个人走路,艾早哪儿去了? 这一带的人都熟悉我们姐妹俩。不过那会儿雨大风也大,我必须全力以赴地用两只手抓紧沉重无比的油布伞,所以根本顾不上回答他的话。
    快要到玉米地前,我先开始憋气。气往肚子里一憋,小便的急迫感忽然而至。我双手举着一把伞,夹紧了腿,孤零零地站在风中雨中,全身都在哆嗦。我感觉裤裆里热乎乎的,汹涌的尿水顷刻间就要喷薄而出。可是我的裤腰上还系着一根细细的棉绳裤带。我把头偏过去,将伞柄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好腾出两只手解裤腰带。伞重风大,我的脑袋和肩膀无法支撑太多的重负,整个人跟着伞转了一个半圆。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其实我可以把伞收起来,放到一边,先解决了小便的问题再说。淋上一点雨毕竟不是大事。我没有这样的急智。我当时全部的心思都在如何安抚那把伞,不让它被狂风吹得掀开。我用一只手打伞一只手解裤带,结果一不小心把裤带拉成了死结。
    我已经记不清楚小便是怎样呼啦一下子从下身冲出来的了,我只记得那时我的眼前黑暗一片,我的心里同样黑暗一片。我孤独地站在黑暗之中,却体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和快乐,那种淋漓尽致的快乐让我浑身发抖,让我在黑暗之中突然看见了眼前闪烁的光亮,就像星空裂开闪电射出那样,我感受到了神灵的意志。
    整条裤腿上的灼热持续了很久,我很惊奇小便从身体中出来时会有这么高的温度。裤腿被浸湿后变得沉重滞涩,而且尿水继续顺着布纹往下流淌,泡湿了袜子和套鞋,鞋子也变得重了,走一步哧咕一响。
    我都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回家里的,我的脑子肯定麻木了,不再有思想,所以这一小段路程我并没有觉到什么痛苦或者羞惭。我只想赶快回到家,不管怎么样我要回家。
    我进了家门之后,碰到的却不是李艳华,而是白天很少回家的张根本。那天他是在外面办事,突遭大雨,顺路回家中避雨的。李艳华上白班,大概嫌雨大的缘故,中午偏偏没有回来。
    我进了院门,却不敢再进屋门,倚在门洞里浑身哆嗦。张根本那时候正在厨房给自己下一碗面条,转头看见了我,招手让我进去。我哆嗦着身子一动不动。他觉得奇怪,锅盖拿在手中走过来问我:“怎么不进去? ”然后他的目光从我苍白脱色的脸上慢慢移到湿透的裤子上。
    “怎么回事啊? ”他似笑非笑,“你不会又掉进河里了吧? ”
    我突然之间灵光一动,无师自通地撒出一个谎:“路上滑,我摔了一跤。”
    他不说话,一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原地拎起来转了一圈。我的头脑一阵晕眩,院子大门墙壁都在我面前变了模样,倾斜着准备倒塌。我已经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热烘烘的尿水的气味,无论我怎么撒谎,气味是无法掩盖的,它成了可耻的告密者。
    张根本哼了一下鼻子:“说谎了吧? 小便弄到裤子里了吧? ”
    我终于羞耻地哭了起来,眼泪如开闸的小河一样流。我又不敢在他面前痛快地哭出声。
    鼻子使劲地屏住气,嘴巴忙乱地将一部分鼻涕和眼泪咽回肚子里。我一边哭着,一边咽着,一边还要伸着脖子透气,那模样一定是凄惨无比。
    所以张根本看着看着,噗地就笑了出来。
    他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斥责我:“哭什么呀? 屁大点事情,值得哭成这样? 谁小时候没把小便弄到裤子上? 我都当兵了还尿过一次床呢。”
    我一下子就不哭了,张着嘴,呆呆地看他。
    对于七岁的我,当兵是一个神圣的概念,当了兵还尿床,两者之间反差太大,冷不丁之间我很难在脑子里把“当兵”和“尿床”两个词组合起来,连接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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