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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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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结像老鼠样地上下窜动,连带着他的整个身子一起一伏,搭上一股风就能够飞起来的感觉。他会凭借自己的权力和关系,全心全意地为她们办事:孩子上学,老公调工作,单位里评先进,房子维修,买几斤计划外红糖,一挂猪油,甚至就是叫个工人往家里拉煤球。他在工作之外有非常多的精力,不把这些精力往女人身上用出去,说不定就会炸翻了他自己。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青阳城里,张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手腕,有本事,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天生有女人缘。他把自己的形象公开化之后,做什么都不会畏首畏尾,相反还故意地往大处、往明处、往极致处靠一靠,弄得一部分群众反而因此对他生出亲切和敬佩,觉得这个人魅力十足,是条汉子,也是青阳城的一个异数。
    李艳华一天一天地坐在马桶上,咀嚼和吞咽着这些秽气。她表面精明,实际蠢笨,想疼了脑仁儿也想不出对付张根本的办法。慢慢地,她接受了这个现实:只要张根本不跟她离婚,不把外面的女人带回家里,不把工资收入拿出去花,那就眼不见为净。
    “张小晚,”她坐在马桶上对我掏心窝子,“我现在只有你了,老了以后全都要靠你,我把你从五岁养大,将来还要让你在艾家酱园结婚,你可不能没有良心。”
    她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呢喃似的,像一个女人刚刚睡醒之后对男人索求的娇嗲。我很奇怪她干吗要对我这么说话,除非她把我当成了张根本。
    暑假一开始的时候,艾早就决定了要在这两个月当中学会游泳。
    说起来原因非常简单。上个学期中,北方的一个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在青阳县中招走一个女生。这事在县城里引起的轰动,一点儿不亚于不久前林彪的飞机在蒙古温都尔汗坠落。
    人们都传说,这女孩子被招过去是要培养当间谍的,那学校就是培养间谍的学校。人们还说,女孩子的长相也就是中等偏上,学习成绩同样不算拔尖,被选中的原因,是她会游泳,拿过地区青少年游泳比赛的冠军。她将来要被培养了当“水鬼”,专门潜入海底,炸敌人的军舰、鱼雷、潜水艇。
    “艾晚你想想,当间谍哦! ”艾早把裤子褪到腿根,坐在公共厕所里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亮得像两颗小小的太阳。
    大概因为我总是在张根本和李艳华的夹缝中生活的原因吧,我那时候已经变得很有城府,做事喜欢思前想后,不会轻易表态,更不会冲动,盲动。我告诉她说,当间谍肯定要求家庭成分好,这一条她就不够格。再就是,要有强有力的人推荐她,也就是俗话说的“走后门”,这也不行,艾忠义和李素清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有这样的“后门”关系吗? “他呢? 他也不能做到吗? ”艾早盯住我的脸,嘴巴嘟嘟着,鼻尖上闪着一个油光光的亮点。
    我明白她指的是谁。在我们家所有的孩子中,张根本唯独对她有一种降贵纡尊的屈从和迁就。可是她凭什么就认为他会在所有的事情上为她效劳?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她。
    艾早皱着眉头看了我好半天。她大概对我的缺乏激情和不予配合感到失望。
    但是艾早不是一个轻易就会被困难击退的人,相反,事情的某种艰巨性会刺激她的斗志,让她显露出平常少见的个性坚定的一面。
    那段时间,每次走在街上,艾早都是目光炯炯,捕捉着马路上走过去的每一个穿军装戴领章的人,尤其是那种中年的看上去像大学老师的人,她会猜测他们是不是仍然在青阳城里寻找目标,那所外国语学院还要不要再招收一些学生。她常常激动不已地跟着他们走上很久,梦游一样,身不由己一样。她好像忘了那年她才十二岁,连中学校门还没有跨进去。
    艾早决定要学会游泳。技能就是资本,艾早小小年纪已经悟到了真理。
    要学游泳,赵三虎现成的就是老师。胡妈家住在闸桥下不远,三虎从小在水边长大,会走路就会在水里扑腾。三虎拍着胸脯向艾早担保,一个星期就能把她教会。当然他也保证了同时教会我。
    三虎把他家里刚刚箍好的一只扁木盆顶在头上,带我们去城外的护城河。他很内行地跟我们说,闸桥下的河水太脏,水底下淤泥多,脚一踩下去,污泥翻出来,水又臭又浑。护城河比较好,水底下是沙土,怎么扑腾都没事。
    去到河边,我们才发现在这条河里扑腾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放暑假的孩子,有一些我们还认识。大家穿的都是家常的短裤,男孩子光裸着晒得油亮的上身,女孩子有一件花布做的背心。河中漂浮的救生用具也是各式各样,比较高级的是汽车轮胎,次一些的是晒干的大葫芦,然后还有木盆,木板。还有几个孩子把家里的门板卸下扛过来了,一块门板两边簇拥了十来颗黑黑的脑袋,很有气势。每年护城河里游泳都会淹死人,但是每年夏天河里都是孩子的天堂。家长们管不住,也没有特别要管的意思。
    哪家没有三五个孩子啊,总不能有三五双眼睛‘整天盯着吧? 三虎的确游得很溜,他是自学成才,用的是“狗爬式”,入水之后始终抬着头,两只胳膊一个劲地扒拉着水,两只脚把水花打得飞溅。
    动静很大,气势逼人。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能够游到对岸,再转个身子返回,脚踩着河底站起来时,头发还是于的。
    三虎带过来的木盆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和艾早把鞋子脱在岸上,一人抓着木盆的一边试探下水。三虎在木盆的前方,身子倒退着往前游动,一边扯着木盆往前。木盆渐漂渐远,慢慢地离开河岸,往河心逼近。河边的浅水被太阳暴晒一天,微微发烫,却是烫得恰到好处,氤氲地包裹住我们的身体,有点痒,皮肤像茶叶被泡开一样舒展。先是短裤浸饱了水,漂起来了,然后花布小衫也漂上水面,木盆两边蓦然开出的花儿一样。河水由温热而微凉,到脚底感觉到冷的时候,脚尖忽然就一滑,再也踩不到实处。心里刚觉一慌,一声“救命”差点儿要冲出嘴巴,身子却神奇地腾空而起,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水流从我们的脖子、肩、胸口和肚皮下面哗哗地冲刷过去,酥痒得让我们一个劲地要叫。花布的衣衫和短裤被水流牵扯得左右摇荡,带动着我们的身体忽上忽下。三虎的脑袋冒在水面上,龇开牙,对我们嘻嘻地笑。他的眼睛被河水渍得发红,鼻尖被太阳晒脱了皮,一块白,一块黑,像花狸猫的脸。夕阳照着他脸上的水珠,金光灿灿,像一颗一颗粘在他脸上的金豆子似的。
    聪明的艾早干什么都聪明,她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就推开木盆,一个人独自在水中扑腾。她仿照三虎的姿态,在水中高昂起脑袋,注意不把头发弄湿,不需要捏着鼻子换气,以为这就是游泳的最高境界。她学会脱手之后,木盆成了我一个人的玩具。我常常把屁股坐在木盆里,腿脚和胳膊浸在水中,让三虎推着我,陀螺一样地在河心打转。我的手脚搅出的浪花遮蔽了天空和太阳,然后又呼啦啦雨点样地洒在我脸上,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还有时候我会将木盆反扣,让自己像乌龟一样爬在上面,下巴抵住木盆的边,手掌张开,慢慢地往前划。
    也挺好玩,因为我这样慢慢划动时,鱼儿不受惊吓,它们会成群地从我的眼皮下面游过去,黑色的背脊如一根根平射过去的箭。过了片刻,这些游过去的鱼又会呼啦一下子游回来,急急忙忙,仿佛突然之间发现了什么,必须转回头看个究竟。我觉得鱼儿的好奇心太重,如果边上有一张渔网,过分的好奇就会葬送性命。可是我这样担心一点用处没有,因为我无法把自己的见解通过语言向它们传达。
    有一天傍晚,我们如往常一样在水里嬉戏时,眼尖的三虎一抬头,恰好看见张根本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在护城河大桥上。他之所以把车子推在手里,没有骑,可能就是看见河里这些冒来冒去的脑袋,觉得好玩,是个乐趣,他要慢慢地走一走,延长这个快乐。
    三虎在水里跳起来,先喊了艾早,又喊了我,我们三个人一齐扬手,在水中冲着他大叫。
    “嗨! ”我们说,“嗨嗨! ”我们把手掌窝起来套在嘴巴上,然后又把手臂张开乱挥乱舞,把自己弄得有点疯癫。
    张根本架起自行车,打个眼罩,终于看见了泡在水里的我们三个。他一只手搭在桥栏上,肩膀一耸一耸,嗬嗬地笑着,也很开心的样子。
    艾早游到桥下面,站起身,扬脸招呼他:“跳下来吧! 你敢不敢跳啊? ”
    张根本低着头逗她:“我要是跳下水,你要负责救我。”
    艾早笑嘻嘻地:“救你就救你。”
    艾早话才说完,张根本已经甩掉了短袖上衣和脚上的皮凉鞋,胳膊张开,像只巨大的鸟儿一样,从桥上飞身扑下。他入水的时候,脑袋把水面顶出一个窟窿,而后整个身子噗地沉入’水中,就像一只秤砣一样,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我们三个呆呆在站在水边,好半天不知所措。我们都没有料到张根本真会脱了衣服下水,更没有料到他下水之后会立刻沉没下去,中间甚至都没有一个过渡的时间,或说是过程。我还没有学会游泳,自然谈不上救人。艾早算是会了,也只能在浅水里扑腾两下。三虎的技术最好,可是他蹬起身子游出一米之后,又站下来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去救一个大人,一个几倍于他的体重的成年人,而且这个人还不知道沉在水底何处。他觉得非常惶惑。
    还好,在我们三个人傻愣不动的时候,河水的远处咕地冒出一个极大的水花,接着张根本的脑袋冒了出来。在他的小半个身子钻出水面的同时,他开始了令我们眼花缭乱的游泳表演。他先是蛙泳,再是自由泳,而后蝶泳,最后干脆像一只人皮筏子一样仰浮在水面之上,斜了眼睛,得意地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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