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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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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带着两个孩子而延缓了行程,五天的路程走了七天才回到白鹿村。傍晚时分,孝武孝义在村口鹿三兔娃分手后走进街门,孝义扑通坐到地上起不来了。奶奶白赵氏首先看见归来的两个孙子,捧住孝义的脸嘘叹不止,孙子的双唇燥起一层黑色的干皮,嘴角淤着干涸的血垢,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抚着血泡摞着血泡的脚片痛不可支。白嘉轩跟着仙草走到院子快活地逗儿子说:“三娃子你这下知道啥叫粮食了吗?孝义苦笑着:“爸呀我日后掉个馍花花儿都拾起来……”孝武媳妇把一盆水端到院庭里,让自己的男人和弟弟孝义洗脸。白嘉轩阻止说:“先甭洗脸。把刚才背回夹的粮食再背上”……白赵氏忍不住赌气地说:“再背到山里去?”白嘉轩和颜悦色地说:“给他三伯背过去。” 
  白嘉轩佝偻着腰,领着孝武和孝义走进鹿三家的院子朗声说:“三哥!娃们给你送粮来了。”鹿三正躺在炕上歇腿,和女人先后跷出厦屋门坎,看见孝武孝义肩头扛着从山里背回来的粮食袋子,迷惑地问:“你咋么又叫娃们背过来了?那是给你背下的喀!”白嘉轩说:“这回从山里背回来的都给你。我等下回背回来再拿。”孝武孝义放下粮食袋子,颠颠破破着走出院子去了,白嘉轩却幸灾乐祸似的笑说:“这回把碎息娃子跑美咧!这回碎息娃子就明白啥叫个粮食咯!” 
  鹿三歇了一夜,第二天在碾盘上碾下半斗包谷糁子,安顿了女人和兔娃的生活,自己又回到白家来了。隔了一天,他到土壕去拦垫圈黄土时遇见了孝文;吆车出土壕时,他的脑海里闪出了梭镖钢刃……
  
  鹿三说:“孝文要是心里有这匣子就好了咧!”孝武接过匣子庄重而又激动起来:“爸,我明年春上就把门房盖起来。”白嘉轩说:“你把门房盖起来,就把你的名字刻到墙上。把孝文卖房的年月也刻上。这话我再不说二遍。还有一件事,你爷临走时给我叮咛过一句,‘看待好老三’,这多年里,我的亲生儿子指望不住,一些朋友也指望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你三伯哇!孝武孝义你俩听着,你三伯跟我相交不是瞅着咱家势大财大,我跟你三伯交好也不是指靠他欺人骗世,真义交喀!我今日个把话说响,你三伯要是死在我前头,不用说有我会照看好;若是我走在你三伯前头,就指望你们兄弟俩照顾看好你三伯了……”说着动情伤心起来。 
  
  孝武孝义还未来得及说话,鹿三噌地一声站起来,满脸红赤着说:“嘉轩你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有话要给娃们敲明叫响:“交情是交情,各人还是各人!你爸是主儿家我是长工。你爸不在了你兄弟俩是主儿家我还是长工。你爸在世时我咋样你爸不在世我还咋样,该我做的活我做,该给我的工钱按时给我我也不客气,说旁的啥话,都是多余的。我这人脾……”孝武给鹿三和父亲斟上酒,恭敬诚恳地表示说:“我把三伯不当外人。三伯也不把我当外人待就好了。” 
  看着孝义也向鹿三施了礼。白嘉轩对两个儿子说:“好!你俩可甭忘了自个说的话。”然后回过头,放下筷于伸出右手抓住鹿三的左手:“三哥,你不该杀黑娃媳妇……”鹿三也转过头,紧紧盯着白嘉轩:“我不害怕。我也不后悔。”白嘉轩说:“可你为啥悄悄儿杀了她?既然你不害怕,那就光明正大在白天杀?”鹿三一下子反不上话来,白嘉轩放开攥着他的手说:“可见你还是害怕。”鹿三不大服气这种说法,又是当着两个晚辈的面,就把酒盅重重地蹲到桌子上,梗着脖子说:“嘉轩你尽出奇言,杀人哪有你说的那个样子?”白嘉轩仍然沉静地说:“三哥哥呀!你回想一下,咱们在一搭多年。凡是做下的事,有哪一件是悄悄摸摸弄下的?我敢说你连一件也找不下。‘交农’那事咋闹的咱把原上的百姓吆喝起来,摆开场子列下阵势跟那个贪官闹!族里的事嘛还是这样,黑娃媳妇胡来,咱把她绑到祠堂处治,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处治,孝文是我的亲儿也不例外……”鹿三听着,似乎还真的找不出一件白嘉轩悄悄摸摸的事体来。白嘉轩镇定地说:“我一生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该做……你俩记住这个分寸!”白嘉轩说到这儿瞅着两个儿子。鹿三说:“那个害人精不除,说不定还要害谁哩!她死在窑里臭在窑里,白鹿村里没听到一句说她死得可怜的话,都说死得活该……”白嘉轩插断说:“她害谁不害谁,得看谁本人昨样,打铁需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自身不硬气的人。”说时又对两个儿子郑重的点一点头,再回过头来看着鹿三,“人家听你的话就是你的儿媳妇,人家不听你的话不服你的管教就不是你的儿媳妇了,你也就不是人家的阿公了,由人家混人家的世事去,你杀人家做啥?你生气你怕人戳脊梁骨吗?我不这样看。孝文活他的人我活我的人,各人活各人的人。”鹿三发觉自己的心里有点泄气,嘴里仍然硬撑着说;“你想事想得开,我可就想不到这么圆全。反正杀了她,我也给黑娃交待清白了,我本后悔。”白嘉轩说:“后悔是坚决不能后悔。这号人死一个死十个也不值得后悔,只不过不该由你动手。你不后悔很好。你要是后悔了,那就是个大麻烦……” 
  唰啦一声,院子和屋瓦上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鹿三从板凳上跳开去,跑到院子里,哇地一声哭了:“老天爷呀!”白嘉轩急得从凳子上翻跌下去,两个儿子早已奔到院庭里叫着跳着,他爬到门口又从台阶上翻跌下去,跪在院子里,仰起脸来,让冰冷的雨点滴打下来。雨势愈来愈猛;一片雨的喧器。整个白鹿村响欢闹声,叫声哭声咒骂声一齐抛向天空,救命的天爷可憎的天爷坑死人的老关爷啊!你怎么记得起来世上还有未饿死的一层黎民,鹿三一身透湿,拉着跪在泥水里的白嘉轩上了台阶,雨水像倾倒似的泼洒下来,一片泥腥气味。村子里的喧哗渐沉没了,大雨的喧嚣覆没了天空和地面…… 

第二十二章
  黑妓看见坐在自己铺炕上的人,愣怔许久才辩认出兆鹏来,随之俩人就交臂呼叹起来。黑娃久久地瞅视着兆鹏,头上缠裹着一条脏兮兮的蓝布帕子;穿着一件褐色的蓝色对襟布衫,肩头缀看一块白布和一块黑布补丁,衫子的下襟过长,茬住了前又盖住了屁股,黑色布裤,又缀着蓝布和紫红色的补丁;脚上蹬着一双饿麻六道的麻鞋,白布裹毡从脚趾一直缠扎到膝盖;从头顶有帕子到脚下的裹缠布,全都污染着草汁树液漆斑和苔藓的干涸的黑色疤痕;脸上也布满污垢,耳轮里和脖颈上积结着黑色的垢甲;鬓角露出来的头发粘成毡片,与白鹿镇小学校里那个穿一身藏青色制服的潇洒精干的鹿兆鹏无法统一到一起,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秦岭深山里的山民了。如果寻找破绽,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齿。山民们也许生来就不懂得刷牙,也许是饮水的关系,十个有十个的门牙都是黄色,像是蒙了一层黄色的瓷釉。
  鹿兆鹏仍保存着在白鹿镇小学当校长时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黑娃笑头说:“要不是你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认不出你咧!”鹿兆鹏笑得牙齿更白更耀眼了:“你而今人强马壮,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来咧!”
  黑娃从炕头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儿,又叫醒了管伙做饭的兄弟,端来了刚才留给他的那些饭菜,在冒着一股粗装黑烟的吊盏油灯错黄的光亮里,俩人举起盛着清凌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声慨叹起来:“哎呀兆鹏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俩在这儿会面咧!我常想着咱俩怕是今生今世谁也见不着谁了!兄弟而今没牵没挂,没妈没爸。没婆娘没娃。落得个光独独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俩敞开喝……”借着酒兴,黑娃把他揣着兆鹏的手条怎么寻找习旅、怎么从士兵受训到成为习旅长的贴身警卫,怎么参加暴动及至踩着麦捆子似的尸体死里逃生、怎么落草山寨一下子倾吐出来,说完大哭:“兆鹏哥,我只听你说闹农协闹革命穷汉得翻身哩,设想到把旁人没撞动,倒把自个闹光闹净了,闹得没个落脚之地了……”兆鹏的脸膛也泛起红色,撕去了头上的帕子,大声沉稳地说:“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着眼狠狠地问:“你都知道?你见过尸首跟麦捆子一样稠地摆在地里的情景?你看见习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涌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荐子的情景?你知道旅长抱着机枪杀得两眼着火的情景?我挨枪子的时光习旅长还活着,后来就不知道他死了呢还是活着……”兆鹏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划那场暴动时我也参与了。习旅长那阵子还没死,带着余部出潼关到了河南,东逃西躲一月之久,还是没有站住脚……他死的时候枕着机枪。我们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规军就此完结了。”黑娃问:“事情过去了,我想问你一句,你们策划暴动的时光,想没想到过这个结局?”鹿兆鹏说:“想到了。”黑娃惊异地问:“想到了还硬要伸着脖项去挨刀?”鹿兆鹏仍然沉稳地说:“你忘了习旅长讲的‘七步诗”的故事?做出诗是死,做不出诗还是死!就是这样。”黑娃叹口气:“完咧。到底还是给大哥煎了。”鹿兆鹏却冲动起来:“完不了,怎么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现在才开始了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鹏一眼,垂下头默默地挟起一块野猎肉咀嚼着,良久才找到一句恰当的话:“革命开始了,你咋么有空儿到我这儿逛来咧?
  ”鹿兆鹏也找到一句恰当的话:“我嘛,瞅中你的好营生……入伙来了。”黑娃立即敏锐地做出反应:“兆鹏哥,你甭耍笑。”兆鹏说:“我没耍笑。我来了就不走了,入伙!”黑娃当即说:“这话跟我再不能往下说。要说明日跟大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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