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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方大猷尤善书法,一纸拜帖写得龙飞凤舞,更是自信增色不少。
见黄德素犹豫,方大猷好声劝道:“从安兄,当此时候,只有决断,焉能犹豫不决?”
“允升公,”黄德素恭敬称呼方大猷的别号,道,“这东兵真是来帮大明灭贼的?”
“那是自然!”方大猷说得斩钉截铁,道:“九王已经布告天下,东兵此来只是为了皇明剿灭闯逆,不动民间分毫。山东归顺东廷,也只是一时之计,日后圣天子还朝,仍旧是我大明的地方。”
“如此说来,其实也就没有降不降的事了。”黄德素缓缓道:“既然东廷有如此忠义之心,我德州上下,自然遵从号令,为剿灭逆闯竭心尽力。”
方大猷出发之前就知道,清酋所谓的“扫平逆闯,归迎帝室”原本就是骗骗小儿的,压根经不起推敲。
不过嘛……
“从安兄,”方大猷脸色一变,“怕就怕到时候东兵一来,分不清忠臣逆贼,玉石俱灭,岂不冤哉?”
在绝对的力量之下,哪怕是更低劣的借口,也由不得你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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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戍兵骑马出萧墙(八)
黄德素此番出任知州,是来戴罪立功,只有伙食补贴,没有俸禄。当村学先生的那份公食银,也折成了粮票发给家中。那粮票不同银子,上面套色印了数、字、符印,写明家主名姓,只能从官仓里支取等量的粮食。
若是变节从贼投虏,留在莱州的家人怎么办?女儿东宫女官的差事肯定是保不住的,她母女二人就算真给人当老妈子恐怕也没人家敢要。
更何况东宫早有令旨,东虏若是迫城,只需听从军令即可。若是本县没有驻军,可以弃城而走,不予降罪。如今德州有一个司的东宫兵,自然是听那个少校把总的。
降是不至于的,不过放任这方大猷离开,日后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黄德素呵呵一笑,轻轻握拳锤了锤大腿,道:“懂得,懂得。”
方大猷这才恢复了之前的脸色,道:“从安兄,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如今南都那边在清查‘顺案’,真要查到你头上,你也有口难辩吧。”
东虏入京之后,大量京官南逃。在南京诸臣当然不待见这些人,本着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态度,士林中掀起了一股要求开办“顺案”的风声,以惩处那些投降过闯逆的官员。
黄德素摇头道:“黄某倒是不曾失节。”
“啊?”方大猷颇为意外,这德州没有被闯逆占据么?还是你嘴硬?
“不过嘛,”黄德素又悠悠点头道,“黄某为官一任,总要为地方百姓谋个活路。真要是大军压境,也没必要落得血流成河。允升公以为呢?”
“从安兄真是宅心仁厚。”
“所以嘛,投顺也好降清也罢。百姓能活得下去才是正经事。”黄德素叹道:“如今城里粮食已经不足半月所支,就连下官都只能日中一餐。若是允升公能够运些粮食来,莫说一个德州,就是整个山东都能传檄而定。百姓得了生路,自然感恩,到时候就算东廷想还政朱室。百姓也未必答应。”
方大猷抚须良久,道:“此事非某能做主,不过倒是可以上疏朝廷,看上峰的意思。”
“如此甚好,允升公若是能嘉成此事,真是功德无量!”黄德素微笑拍马道,又有了一县父母的感觉,颓气尽扫。
他安顿好了方大猷一行在州衙住下,转身就将此事原原本本通报了德州驻兵。又传书济南府请示方略,以免日后蒙受不白之冤。
济南、东昌、兖州三府属于乙级行政管辖区,并没有做好巩固统治的准备。蔡懋德作为山东巡抚,临时挑起了这三府的民政事宜。李明睿一向深得李邦华的器重,也被荐以山东按察使的职位,在济南开府立衙,为蔡懋德的助手。
所谓乙级行政区,还要从李遇知的启本说开去。
……
崇祯十七年六月十八。吏部尚书李遇知启本,请将天下府县分为甲乙丙丁四等。
甲级是稳定区域。当前只有乐夏防线以东的两府之地;乙级是待治理区域,诚如青州府和大半个兖州府,以及新近占据的徐州四县;丙级地区是名义上的朝廷统治区域,包括南直隶、两广、云贵等地,可以说是非敌非友,东宫对此也鞭长莫及;到丁字号上。便是敌占区了,不论是被闯逆、献贼还是东虏占据,这些地区只有用刀枪说话,绝对不会有什么商榷的余地。
过去各府县也有上中下之分,依据的标准是每年的税赋额度。如今按照安全和稳定性区分之后。官员分配也有了标准。
启本中另外涉及一个敏感问题,便是知府、县令等地方官员的委任派遣。
官员的人事权本来由东宫内部决定,李遇知明确在启本中明确请求:由吏部制定官员名册,派遣官吏。
朱慈烺对李遇知的感官一向很好,知道此人虽然不是夏徐高张——夏言、徐阶、高拱、张居正——那样的名臣,但也是个做事尽心尽力的循吏。能够提出吏部委任官员这一条,也足以证明他内心中是忠于朝廷和国家的。
如果不是这份忠心,李遇知也不会冒着天大的嫌疑站出来。
因为他非但是吏部尚书,更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
在原历史剧本中,李遇知是在北京城破之后绝食七日而死。而如今,他以八十高龄,随驾出海,每日上朝,就算吏部几乎空置,他也按时应卯,没有丝毫懈怠。
作为一个经历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的元老,亲身体验过文官对抗皇帝的国本之争;说不清道不明的“三大悬案”;东林欺负其他文官的“众正盈朝”;各党文官反咬东林的阉党执政;皇帝处置阉党的“钦定逆案”……
李遇知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这一倡议,会被“太子党”视作抢班夺权,也会被“皇党”视作卖身投靠。依照一位部堂级高官的政治智慧,为什么要做这种里外不是人、吃力不讨好的事?
“朝纲之乱,首再政令紊乱。千岁以令旨行事,终究要遗人口舌。世人愚鲁,不知国家运作之繁杂,也不知各司统辖有差,只看到令旨便以为是殿下独裁,如此下去,必然给了小人投机之隙,也难禁谣言甚嚣尘上。”李遇知的声线低沉,加上年纪的关系,若不用心倾听,很容易听漏。
朱慈烺特意坐在李遇知身边,听了连连点头。
“若是以各部行事,一切遵从祖制,又有天子坐朝,岂不是名正言顺么?”李遇知提高声音,这也是因为他耳朵渐渐不好使唤,生怕别人听不到的缘故。
朱慈烺笑道:“筼谷公所言甚是。只是我冲龄幼稚之人,行事乖张,常常有悖于祖宗之教。怕各部堂老爷心生抵牾,故而不敢贸然去撞这个钉子罢了。”
李遇知脸上松弛的皮肤微微颤了颤,喉间发出呵呵笑声,道:“殿下若行乖张之事,朝中自有忠臣,台垣自有诤臣,就是抬棺上朝,也非不能。”
朱慈烺听到这话确实有些高兴,这是部堂大佬们在朝他招手。
对于那些行事激进的人而言,不破不立,只有打破旧的那些瓶瓶罐罐,才能放进新的东西,才能建立自己理想中的美好世界。然而这里便有个风险,很可能砸烂了那些瓶子罐子,就没钱买新的东西了。更糟糕的是,旧的传统被打烂,新的思想没有生根发芽,整个家里乱成一团,徒然让邻居占了便宜。
而政治家应该是另一种人。他们要有足够长远的眼光,能够看到百年之后的变化;他们也要有足够的耐心,花时间和精力培植幼苗;他们还要有勤俭和敬畏的美德,尊重故有的习俗,擦去旧陶罐上的油垢,让它散发出历久弥新的魅力。
即便是如今的东宫侍从室里,也有毁天灭地重塑乾坤的思潮。朱慈烺本人对后世的几场涉及民族走向的大运动有所耳闻,同时也亲身品尝过运动之后数十年对百姓生活产生带来的各种滋味。
“我是极希望名正言顺颁行政令的,”朱慈烺语速极缓,咬着清晰的字音,“从秦替周政以来,两千年,十二朝,祖宗们留下的这套政体已经十分成熟,只需随需添减而已。若是要从头弄一套,谁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何况连逆闯、献贼最后都回到了我朝制度,我又怎么会舍长就短,在东宫别出心裁另辟蹊径?”
“那是何人阻挠殿下呢?”李遇知睁开眼睛,迎着朱慈烺的目光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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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戍兵骑马出萧墙(九)
“官僚。”朱慈烺吐出两个字,轻快笑道:“人浮于事,贪赃枉法,见利则争,无利则让……这些人若是在我手里,决不会宽贷。只是朝堂上下,这等人多不胜数,我也只能避敌锋芒。”
李遇知点了点头,仿佛睡着了一般,良久方才道:“老臣生于嘉靖四十四年,万历十年之前,不过是个学子蒙童。二十八年释褐,授东明知县。那时候老臣最头痛的就是考成法。”
朱慈烺知道老年人说话很容易跑偏抓不住重点,也不催他,只让这位高龄重臣慢慢回忆。何况能够亲身聆听逝去时代的声音,也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人生际遇。
“那考成法啊,”李遇知叹道,“落在文字上平平无奇,无非就是让官员列出来今年要干些什么事,然后呈交六部、都察院,六科和内阁。六部和都察院要逐月考核,六科半年一考。内阁在京察、大计的时候也要核对。真的核查起来就应了‘立限考核,一目了然’的话,好像浑身被剥个精光,实在太折磨了。
“呵呵,老臣老糊涂了,千岁在东宫行的那套便是考成法,肯定不用老臣解说。”
“您老说,我乐意听。”朱慈烺微笑道。他前世今生都在研究这个考成法,越研究下去越觉得像是明代的绩效考核。
在惊叹大张相公张居正实在是天才之余,也不能忽视张居正之前的行政框架构建的合理性。
张居正在推行考成法的时候,大量引用的都是“旧制”,自己强调的是“申明旧章”,而非“新政”。可见只要有人会主持,手下人肯出力办事,帝国的运作效率还是很高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