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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四爷栽啦!徐四爷栽啦!”有人一路叫喊过去。 徐四这一栽不大要紧,徐四手下一把儿旱匪没了头儿,谁也不肯押上性命去爬墙了,本来就没谁愿打这场火,邬家瓦房里既无财宝,又没金银,何况关八是个硬里儿,碰上他就腿瘸胳膊折,说什么也犯不着,趟黑道走混水,钱财才是大王爷,四判官算啥?!就是卖命跟四判官出力,把六合帮吞掉,宰掉他们上肉案儿也卖不了几个钱,抓活的的更没什么奖赏,黑里乱嘈嘈的,又没有谁押阵,既然有懒可偷,大伙儿就当缩头乌龟,虚放它几枪应应景儿也就罢了!
可怜徐四虽中了枪,却不甘心就死,被他手下人擒着两腿,像拉黄包车一样的倒拖着跑到林子里,两眼还斜斜的朝上吊着,涌溢着血沫的嘴还嚅嚅的呓语着:“马……马……白马!”
在邬家瓦房另一面,钱九手下那伙人开头就没卖过力,再加上毛六缩头缩脑像只瞎眼的夜猫子,那还号令得人?钱九那把子人,原想跟四判官合伙,在万家楼分笔肥的,谁知一开头就折了人,贴了老本,早就嚷着散伙了,钱九带人入盐市,一去就没了消息。今夜围邬家瓦房,他们抱的是观风望阵的心情,若果四判官打的顺当,大伙儿不妨摇旗呐喊凑合凑合,壮壮声势,充充门面。偏巧开初就没打好,两番冲进长墙,没见着对方人影儿光是捱枪,一梭火泼出来,活人就变成尸首,乱七八糟铺在大院子里,有些胆大的还沉得住气,晓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知道自己脑瓜还在不在脖子上?那胆小的,早就吓晕了头,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
有些弄岔了方向,翻到这边来,逢人就喊说:“不得了!不得了了!关八这一手匣枪,可真是开枪就见血,出手就伤人,弟兄伙,能遁的就遁罢!”
“对呀,兄弟伙,”钱九的人就应上了:“四判官又不是谁的老子?生咱们养咱们的,活该听他。咱们打家劫舍,自个儿的事情自个儿好拿主意,手风顺,多做它几宗案子,手风不顺就消声匿迹不出头,如今四判官硬拿鸭子上架,逼咱们跟他伙穿一条裤子,钱财好处没得着,先去顶关八的子弹,这算啥玩意儿?!”
“有理进茶馆去说,咱们先拔腿再说!”
“早走早没事!”
旱匪们纷纷议论著。
当朱四判官正在东南边扑打不休的时刻,钱九的那拨人却从枯树林背后悄悄的拉走了。他们怕毛六报信,把他摘了枪绑在树上,总算对他客气,只用他的瓜皮帽儿装了一把泥塞在他嘴里……
而朱四判官仍然蒙在鼓里,自从在万家楼跟关八爷对过枪之后,他就犯上了心虚胆怯的毛病,尽管心里把关八恨到骨头里,可就不敢出头跟关八爷面对面的斗枪。好在手下人多,活捉关八不易,抓个死的也成,旁人在攻扑邬家瓦房时,他仍坐在枯林中的木段上喝他的老酒。
时辰慢慢的流过去,仿佛经过好半晌了,邬家瓦房里枪声还是那样猛,动静还是握不住,拿不稳。慢慢的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不知怎么搞的?原先那些啊呵喊叫的杀声,却变成鬼喊狼叫的哀嚎……再听听,枪声只有东南角还算密扎,西北两个角上怎么连枪也不响了?!
“赶快着人绕到西北角去瞧瞧,”朱四判官跟左右说:“关八那伙人业已抓在手掌心了,难道还放他跑掉不成?!……快着徐四爷跟毛六爷加把劲,务必在天亮前把六合帮拿掉。”
这边刚差了人去,那边有人慌慌张张报的来了。 “头儿头儿,事情有些不妙。”那人张口结舌的喘说:“咱们徐四爷……他……他他中枪……”
“怎么?!徐四爷中枪死了?!”四判官像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他死了?!”
“还……还还还……还没死透,”那个家伙木头木脑的幽了徐四一默说:“还有一口游漾气,翻着白眼珠儿,在那儿一抽一抽的嚷着马呀马的呢!”
“你它妈的浑透!”朱四判官狠狠的踹了那个家伙一脚,踹得他蹲着身子,抱着膝盖跳说:“头儿甭动火,四爷他真的没……没死透,若果不给他水喝,他能撑到明天早上呢!”(俗传中枪负重伤者,不能立即喝水。) 朱四判官越听越来火,转脸一脚,想踹那人的屁股,谁知那家伙似乎不愿意再捱一脚,趁黑溜掉了,害得朱四判官摔了一跤。懊恼罢,实在也够懊恼的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五阎王,粗豪的钱九,全栽倒在关八手里,如今又轮到徐四的头上了……自己混世闯道多少年,还没在谁手上栽过,偏生遇着关八,大筋斗连着小筋斗,栽的鼻青眼肿,徐四中了枪,不知毛六怎样了呢?
正想着,那边有人举着火把,两人把毛六架着,一拐一拐的走过来了。
“怎样?老六。”四判官惊问说:“你莫非也中了枪?我看你那两腿不甚活便……”
“倒不是中枪,是叫捆麻了!”毛六哭丧着脸说:“钱九那帮人不但不帮您的忙,紧要的辰光,还倒拽您的后腿!……他们拉枪退走了!临走把我摘了枪,捆在树干上,塞了我一嘴泥,要不亏这两位救我,我怕不叫捆死在那儿?”
“他们实在是拉枪退走了!”一个说:“枯林里漆黑一片,半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我们朝回摸,”另一个说:“单听林子深处鸣鸣的,好像是鬼嚎,再听听,又像是人声,晃动火折儿燃起火把来,才看见毛六爷,被绑在树上像只捆蹄似的。”
朱四判官气得脸色灰白,光是跺脚说不出话来!而他底下的喽罗们偏要拿些缺气的消息来消磨他,眨眼的功夫,又有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过来报说:“不成,头儿,风声紧得很!……咱们前后有两拨人翻进邬家瓦房的大院子,好几十个人进去,活出来都是带彩的,其余的全叫关八撂倒了,尸首能码成墩儿。……那些带彩的没命朝外爬,喊得使人骨肉分家,许多胆小的吓得不敢再爬梯子,眼看扑不上去了!”
“你,你们这些笨脑瓜子!真不灵哪!”四判官自己也有些失魂落魄的骂说:“硬撞既然行不通,为啥还要硬撞来?!你们就不能想出一个,一个,嗯,一个……活抓关八的主意来吗?”
“要是三面夹攻还好些,”那人埋怨说:“咱们光在东南拐儿上卖劲,西北角软扒扒的,也不知在弄什么鬼?这好像一个人患了半身不遂,单凭半边膀子一条腿就能摔倒关八,那才怪呢?!”
“您也甭埋怨,头儿可也甭急,”毛六伸着脑袋挤着眼说话了:“若说拿主意,我倒有个现成的主意在这儿,只是想捉活关八可就办不到了!”毛六说着,歪过身来,使手掌招住嘴,套在朱四判官耳朵上,叽里咕噜的吹了半天的气,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单见朱四判官那张灰败的脸,逐渐转变了颜色,毛六的话仿佛真是一口仙气,把朱四判官的眼里吹出光彩来,两颊吹出笑意来,先是点着头,后是拍着巴掌,连声说:“好计,好计!我说毛老六,你这个鸦片烟鬼,你它妈简直就是哈迷蚩揍出来的!”
【0064】
无论旁人把关八爷看成什么样的人,他仍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不过是具有一份爽直的性情同悲天悯人的心怀罢了!
时辰在他身前身后波流着,仿佛时光也化成无数透明的箭镞,穿透他的身体朝前面去,朝前面去,朝前面去……去向他自己也不能知不能解的苦难情境里,他仿佛是生在风中,长在风中,不知将要飘归何处。
打这种火,拚这种仗,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不是保疆卫国的英雄好汉,又不是替北洋将帅卖命吃粮的兵勇,犯不着耍枪玩命。但这人间世上总有许多暧昧难分的纠结铺展在自己的生命道途上,逼得人要正面踩踏过去,临到这种辰光,只能凭一个人做人的良心来选择。
朝前面去,踩过很多火,很多血,很多枪声,惊叫和呼号,也踏过很多死亡的陷阱和不忍人的痛伤。绝非是什么样忠肝义胆的豪雄,更非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只是一个想做一个“人”肯做一个“人”的人。在这种烧着火,流着血的年月,风暴卷动四野,乌云压遍远天,他不能躲避,也无处躲避,他无法把爱意流溢的心怀扔弃,寻得一处隐居之所;也许自己最好的隐居之处就是在风里,夜里,火里和血里。他要这样眼睁睁的呼吸着走过去,挺起脊梁走过去?归向不可知的情境……
如今,他困在瓦脊上,用自己的性命跟六合帮这一干弟兄的性命卷在一起,蒙黑的星光仍依稀勾描出半夜苦斗后遍地横尸的惨景;有些尸体互拥着,倦伏在墙隅的阴黯中;有些平伸双手,挂在长着无根枯草的墙头,血泊在星光下显不出颜色,但他能想得到那种鲜红……如果没有四判官,如果这些人能给他一个不动枪的机会,他想他能说服他们,只要做一个“人”!他会像翼护六合帮这干弟兄一样,尽力翼护他们,像面临着苍鹰的母鸡翼护她的鸡雏,但四判官逼他们扑向一支不肆凶行的枪口,这本账该记在朱四判官一个人的头上。
时辰从干涩的眼缝里流过去,关八爷悄悄的侧转头看看星位,判定三更已过,接近四更天了,枪声由激转缓,呜呜的牛角声也早黯哑下去了,偶尔仍有些喊叫声绕着长墙走,但长梯的梯影上已经看不见冒出的人头。
伏在瓦面上的弟兄们低声连络着,有的在裹伤,有的在重分枪火,只有石二矮子在叽里咕噜嚷着饿。向老三在那边低唤着自己。
“八爷,雷一炮不成了!”关八爷听出他咽泪的声音:“他胸胁,小肚子,胳膊,一共中了三枪,肠子拖老大一节在外面,裹全没法裹。”
关八爷滚过一段瓦面,滚至雷一炮躺着的地方,紧紧的捏住雷一炮粗糙的大手,他想跟这位开头脚的汉子说些什么,但他喉咙被紧紧的锁住,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