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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娘子-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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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冰颔首,“袁家的瓷器工于精巧,匠心独运,然而基础不稳,譬如手中这件,瓷胎厚薄微有不均……”
  众人骇然,他居然仅凭手感便辨认出如此细微的差别!
  “……另则,青瓷重色,色中以‘雨过天青’与‘千峰翠色’为上品,袁家的瓷色不如‘雨过天青’之莹碧,又无‘千峰翠色’之浓厚,便落了下乘。”
  这番见解自然并非源于此时手感,非要长时间细致深入的调查才能得出。袁掌柜心悦诚服,“如严文书所言,袁家瓷的确色泽摇摆不定,只不知其中缘故?”
  严冰微笑,“其中缘故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改日登门详谈如何?”
  袁掌柜曾跟着焦泰做过与严冰为难的事,本担心他心有罅隙,不料他如此宽宏大量,既欣慰又愧疚,连声道谢。
  第四件,严冰连手感都省了,一触之下便脱口而出,“霍家,彩虹瓷坊。”
  寄虹又惊喜又紧张,等着听他不客套的评点,但他再次略过,移向下一件。
  真小气,好歹夸两句嘛。
  之后六件,严冰亦无一出错,且给予恰当的意见。起初众人惊叹喝彩,后来屏气静听,考场成了学堂。他们都听出这位曾经懒于政务的严文书实则腹有乾坤,对各家长短了然于胸,且不藏私,青坪终于出了个真才实学的督陶官。
  放下最后一件瓷碗,严冰解开手帕,环视众人,诚恳道:“严某踏入此地将近一年,亲眼目睹青坪瓷行的繁盛,青坪人的奋进,深有感触。今日妄言,不惮恶意,只望青坪瓷行扬长补短,蓬勃百年。”
  庙里庙外掌声雷动,不是喝彩,是发自内心的同心戮力。连“国字脸”都目露崇敬之色。
  这回曹县令脸终于不黑了,好个严冰,既镇得住场,又赚得了泪,果然没看错。捋着山羊胡笑呵呵道:“第一场,严冰拔得头筹,诸位没有异议吧?”他问的是陪同官员,却看向围观众人。
  百姓才不管官府的窝里斗,齐声应和。
  太守想反对也晚了,恨恨地咬牙,“这等把戏看着花哨,实不中用,主簿一职,该当笔墨通达,下一场便以‘青坪瓷务’各拟策论吧。”
  他说得飞快,不给曹县令插话之机,却正中曹县令下怀。严冰的文笔他是知道的,小小策论不在话下。
  寄虹笑说:“看来第三场是不用比了。”
  伍薇却凉凉地说:“窑神保佑他挺得到第三场吧。”
  寄虹觉她话里有话,正欲询问,庙里已燃香开试。五人皆非白丁,伏案奋笔,庙外隔得远看不到文字,但看几人神态,有人一张脸皱成一团,写得磕磕绊绊,有人写了半页便弃笔,破罐破摔地左右张望——这都是陪跑。
  “国字脸”和严冰埋首疾书,行云流水。燃香越来越短,两人手旁的一摞纸笺越来越厚,三柱香燃完,两人同时停笔,书吏将两份策论取走誊抄。
  庙外围观者中有人低声议论,“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这回就算念出来都听不出好赖。”
  另一人说:“哪用念啊,严文书那摞纸比那外地人高出一大截,还看不出谁好谁赖?”他心里已自动把严冰归类为“同乡”了。
  寄虹喜上眉梢,明眼人都看得出严冰技高一筹。
  书吏将誊抄好的策论呈于每位官吏面前,曹县令读罢两文,往椅背上一靠,惬意地饮茶。
  看到曹县令笃定的神情,寄虹长长舒了口气,没有悬念了。
  太守风卷书页般飞快翻阅,中途忽然一顿,目光在页面凝固片刻,余光扫了呈上策论的书吏一眼,书吏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
  太守左右望望,除了沉浸在茶乡中的曹县令,其余官吏“手不释卷”,捧着的策论都是“国字脸”所写。
  他腆起肚子,清清嗓子,“《青坪盛景》一文,何人所做?”
  “草民拙作。”“国字脸”施礼道。
  “言辞流畅,立意深刻,本官以为可列第一。”
  寄虹不以为然,太守当然偏帮自己人,好在其他人眼睛不瞎。
  曹县令不急不躁,“下官倒以为严文书之见解入木三分,诸位都来说说,哪篇更佳?”
  官吏们的答话在庙中嗡嗡回响,“《青坪盛景》。”
  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成亲后,寄虹才发现严冰每日都随身携带手帕的。
  寄虹:“比试那天其实你也带着的吧?为何特意借我的?”
  严冰:“笨女人。”

  ☆、青河盛景图

  
  寄虹懵了。怎么可能?严冰的文采竟不得一人赞同!
  曹县令也大出意料,愣怔稍顷,看到有官吏宝贝似的把一叠《青坪盛景》往袖里塞,恍然大悟,“县官”终究抵不过“现银”啊!不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严冰一眼,他不信严冰不懂,八成是太过自信,不想栽了个大跟头。
  严冰却毫无意外气恼之色,神态安然,对曹县令痛心疾首的眼神视若无睹。
  反倒“国字脸”微显诧异地盯着严冰好一会,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书吏通报结果,“国字脸”第一,严冰第二。前两场两人打成平手,第三场便成决胜的关键。
  太守扳回一城,对决胜局自然更不放松,“所谓文武兼备,方为人杰。身为督陶官除了诗书功夫,更应懂得制瓷技艺,本官便以‘盛景’为题,诸位可自选原料,自选窑厂,十日为期,以瓷应试。”
  曹县令说:“官吏趟泥动火的,不大合宜吧?”太守必然是根据“国字脸”的特长定下的考试内容,然而严冰那副飘飘若仙的气质,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亲手做出瓷器的模样。
  “督陶官上得了堂,下得了窑,这是本朝的规矩。”太守端起面孔,“官窑便是如此,历代督陶官亲力亲为烧造瓷器,佳作迭出,青史留名。”
  最后那句话忽地引燃严冰的眼眸,他灼灼望着太守,“卑职欲选霍家窑厂。”
  曹县令干笑,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前两场比试在众人疑惑的议论声中结束,严冰被曹县令叫去训话,寄虹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随伍薇下山。
  “哼!又臭又硬,茅坑里的石头一块!早说他会栽跟头,应验了吧!”伍薇是刀子嘴豆腐心,话不中听,其实是为严冰叫屈。
  寄虹诧异道:“薇姐,你早知其中另有内情?”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哪有不用钱就敲开的衙门?”
  寄虹猛然顿住脚步。原来严冰不是输在文字,是输在文字里没有夹带一张银票!“太不公平了!”怒气冲冲转身。
  伍薇一把拉住她,“做什么?打抱不平?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你说话有用吗?要有用还用得着你马后炮?要有用刚才严冰当场就戳穿了!”
  寄虹怔住。严冰知道?那他为何忍气吞声?
  伍薇叹口气,拽紧她往山下走。山路泥污,一堆碎枝乱叶挡着道,她一脚踢开,“你觉得票子肮脏?可这世道有干净的地方吗?那些票子不是污物,而是用来扫出一块下得去脚的地方,立住了,才能往前走,立都立不住,就算你有状元才,也是埋在烂泥里臭死。”
  寄虹以前坚定地觉得,用钱买来的位置,扎人。但现在忽然发觉以前的那些执拗可笑至极,严冰输在什么原因都好,偏偏输在钱上,真讽刺。
  “我觉得他输得冤枉。”她闷闷地说。
  “活该!且不说我提醒过他,难道你以为他连这点道行都没有?”伍薇想起那晚两人的争论,又气恼又莫名,“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跟我说要凭实力取胜,赢个光明正大……”
  寄虹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伍薇仍絮絮不停,可她一个字都听不到了。片刻之后,她听见自己震惊的声音问:“他这么说?”
  伍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哪句。她缓和语气,难得语重心长地说:“实力这东西,要想别人看得见,先得爬得足够高。寄虹,你别嫌我俗,钱财、权势,乃至手段,都是实力,用得好,就不脏。”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剖析“实力”以外的“实力”。
  不,不是,严冰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曾经鄙夷他的“投机取巧”,而静夜沉思,她突然发现这个词并非贬义。
  这天夜里,她拥着薄衾坐在床上,全无睡意。伍薇的话振聋发聩,“要想别人看得见,先得爬得足够高。”
  她不够高,他也不够,所以他们跌跌撞撞,浮浮沉沉。而他主动放弃种种“投机取巧”的手段,选择更艰辛的战斗,因为什么?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她仿佛越过他的表象,触摸到内心。
  是因为她吗?是吗?
  山风掠过竹林,像万千应和之声。她起身关窗,窗外风过竹弯,韧而不折。
  她站在黑暗里,长发随风起舞,而身姿岿然。
  翌日清晨,丘成说严冰和几名衙役要征用窑厂十日,还要各种原料,“给是不给?停烧十日,咱们的货怎么办?”
  “往后推,给他先用。”寄虹果断地说:“把最好的原料拿出来,最好的瓷土,最好的釉料,最好的水,最好的刀,最好的工人。”
  “人就不用了。”严冰微笑着站在门前。
  丘成非常有眼色地去准备原料了。
  他青衫翩翩,站在葱葱青山前,从头到脚都风姿绰约,即从头到脚都写着“四体不勤”。寄虹可没忘了他毁掉门板和一头扑进配釉盆的糗事,这位懒宝少爷当领导或许还成,当工人绝对是“破坏王”。于是她委婉地说:“工序繁杂,怕你累着。”
  领头的书吏说:“比试规则:由参试人独自完成,外人相帮者判负。”
  寄虹觉得他这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很适合去做宣读圣旨的那个职位。“你一个人行么?”她担忧地问。
  严冰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行?”
  书吏直截了当地说:“请霍掌柜屏退所有人,这十日闲杂人等不可靠近造瓷之处。”
  严冰随他去检收原料,走出几步,寄虹忽然叫住他,“严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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