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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坤拍一下他的肩头,“我只是为你送的那个灯笼。”说罢豪爽大笑,缘着系锚的绳索,跃上高高的大船。
严冰无心追索消息是否曹县令故意放出,默立船头,只觉翻卷的波浪裹着笑声,一声一声拍打着他的心岸。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启航那日天色阴沉,风高浪急,并非适宜出航的好天气。但叶墨坚持这天是黄道吉日,在岸边大肆祭奠,准备启程。
最该参与的一众船员却趴在船头玩笑般的看热闹,因为他们的老大根本不屑露面。
此时沙坤正在舱中,把伍薇堵在角落,痞痞地笑,“以为你不会来送我,看来还是怕我死——”
“死”字没说完,伍薇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吐口唾沫!”
沙坤从来百无禁忌,他没吐唾沫,直接霸道地翘开她的唇。出海的次数数不清,却头一次生出了恐惧。
是的,他恐惧,恐惧的由来,是她。当一个人有了牵挂和冀盼才会恐惧,惧怕不能与所爱的人来日方长。
这个吻比任何一次更深入、炽热、长久,情愫汹涌,却不是欲望,那是相依为命的亲情。
在把持不住之前,沙坤依依不舍地离开,对上伍薇细长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恨,只有爱。
“活着回来,不然我恨你一辈子。”
沙坤抬手,点一点她的唇,按在自己的心房。
沙船缓缓离岸,伍薇攀上最高的堤石,她不在乎船上的叶墨和数百官兵怎么看她,只想让船头那个男人看得更久一些。
在呜咽的风中,船队渐行渐远,变成几个白点,看不见了。
她才发觉脸上凉凉的,抬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青坪人不喜欢下雨,认为雨水不是吉兆。
贡瓷入海后,霍记同其它窑厂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制海商的货。海商那边不断催促,窑厂这边又整日到霍记诉苦,说没有余钱购买原料了。
寄云翻着账本问寄虹,“我瞧着几个掌柜的意思是想让咱们帮衬帮衬。”
寄虹撇嘴,“只怕是趁火打劫多些,这个口可不能松。”
寄云不悦道:“怎么这么说话?他们几位在焦泰的事上都是出过力的,这个恩情咱们要记得。”
“他们可不仅仅是帮霍家,那是借我的力给自己开道呢。姐姐你心思太单纯,外头的事你不懂的。”
寄云语重心长道:“那些事我是没你懂的多,但我懂恩要涌泉相报,仇不能以牙还牙。”
寄虹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大为不快,“你在责备我心狠手辣?我留焦泰一条命已经够慈悲了,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对父亲的?”
“我当然没忘,可他害死父亲,你就要杀了他吗?那你和他有何不同?我不愿我妹子变成焦泰那样的人。”
寄虹愣怔片刻,竟然无法反驳,气呼呼走了。
再次召开瓷会大会时,寄虹说,若有窑厂觉得难以为继的,可以把海商的订单交给霍记。这话不大妥贴,当场便有窑厂撂挑子了,寄虹非常硬气地揽了过来。
这下霍记压力陡增。最繁忙的时候,丘成偏又告假,寄虹正心情烦躁,当着好多工人的面大声斥责,“难道你比别人特殊不成?告假可以,走了就别回来了!”
丘成惊讶地看着她,像看陌生人似的。
这一整天丘成闷头干活,一句话都没说。晚间守着窑火魂不守舍时,小夏来了。
丘成劈头就问:“爷爷怎么了?”小夏从茂城回来后,就又恢复每日照顾丘爷爷的生活了。
小夏把他按下,笑道:“没事没事,爷爷睡着了,我来看看你。”放下手里的茶壶说:“天干物燥的,我煮了去火的茶。”
丘成没心思喝茶,只不停地问丘爷爷的状况,服药了没,吃饭了没,说话了没。
小夏耐心地一一作答,“今天好歹说了几句话,可仍然迷迷糊糊的,把我错认成你,又把你错认成女孩,成丫头成丫头地叫。”
丘成怔怔的,目光虚飘地落在墨团般的夜里,也不知在瞧些什么。半晌才幽幽地说:“我想陪着爷爷。”
小夏忍不住心酸。昨天大夫来瞧病,只留下一句话:“多陪陪老人家吧!”丘成转身就跑进厨房,好久之后出来时,眼睛红红的。
小夏听说他为告假照顾丘爷爷和寄虹闹得不愉快,有心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挠了挠头,捧过茶壶,将壶嘴对着茶碗,学着寄虹的声音说:“我不是有意说那些难听话的,都是被海商逼得紧了,心里头烦得很。你将军肚里能驾车,就原谅我吧,我给你斟茶道歉了。”
壶嘴点了三点,像是个小人儿弯腰致歉似的,顺势倒出一杯茶来。
丘成忍俊不禁,“不是‘将军驾车’,是‘宰相撑船’。”
小夏笑呵呵把碗捧到他面前,“是了,那你更得喝了这杯茶啰。”
暖暖甜甜的茶水入肚,丘成心情好了许多,半开玩笑地夸小夏可以去当皮影艺人了。
小夏被夸得欲要飞起,顺杆爬地献宝说:“喜欢的话,我现在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哈。”
手脚麻利地把壶碗杯摆成三足鼎立之势,清了清嗓子,把那只大碗和小杯乒乒乓乓撞了几回,捏着嗓子做惶恐声,“哎呀呀!不得了,金胡子好厉害,咱们官军打不过,速速逃命去吧!”
茶碗一摇三晃,“哈哈哈!一帮中看不中用的窝囊废!还不如俺这个土匪经打!”
茶杯踉踉跄跄跑到茶壶跟前,大惊失色道:“哎呀呀!不好!那是北边的叛军,更打不过,这可怎么办?”
小夏握住茶壶,腆起肚子,学着戏台上大将军口气说:“尔等见到本王还不速速投降!”
茶杯立刻翻倒,“投降,投降,我们都投降。给乾王……不,给皇上磕头——”
丘成本来一直笑眯眯的,听到这里吓了一跳,立刻将他的嘴捂了个严实。
他的唇触到指腹的茧,虽然粗糙却依旧柔软纤细,和寻常男子完全不同的一双手。不知怎的,他的思绪飘到之前那个意外之吻上,耳根子就红了。
丘成似乎也觉察到气氛有些小暧昧,脸上微微一红,放下手来,略羞窘又惶恐地说:“不要乱说话,那可是吃不消的罪名。”
小夏不像丘成在宫里学过规矩,说话很是口无遮拦,“不是我乱说,是少爷说的。他还说乾军形势跟砍竹子似的,官军顶不住了,南边又有金胡子在后方捣乱,各地却只管搜刮百姓,说不准过不了多久,‘乾’就姓‘皇’了。”顿了顿,认真地望着丘成,“你在宫里的时候见过乾王吗?他是个好人吗?”
丘成啼笑皆非,“没有,就算见过也看不出是好是坏啊。哪一个穿龙袍,老百姓的日子还不是照常过,好坏又能怎么样?”
小夏默然片刻,小声说:“官窑那个案子,少爷说,现在的朝廷是不会平反的。我想,若是……”他抬眼望向丘成,“那少爷和你,还有丘爷爷,不就能翻身了么?”
丘成嗓子热辣辣的,说不出话来。这想法很幼稚,却幼稚得如许美好。
两个人沉默相对,过了一会,小夏双手捧住茶壶,微微压了压壶嘴,像是点了下头,然后无比真诚地说:“朕……赦你们,无罪。”
丘成发现,自从小夏来到丘家,自己似乎越来越爱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霍记日夜不停地赶工时,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雨,瓷土矿和窑厂不得不停工。
海商那边闹翻天,瓷会内部也不可开交。眼看就年底了,各家等着银子过年关,都来找寄虹要求她履行承诺。
寄虹问严冰朝廷的造办资银有没有消息,严冰半开玩笑地说:“大概改朝换代了能有几分指望吧。”
寄虹也随着玩笑道:“看来等不到改朝换代,霍记和彩虹就要一朝跌回建朝前了。”
两人相视大笑,苦中作乐,别有滋味。
笑罢严冰换上严肃的神情,“这笔银子我帮不上忙了,如今督陶署是自顾不暇。”
寄虹惊问:“贡瓷出事了?”她以为沙坤路上遇险。
“不是,我估计沙坤尚未入内河,还没收到驿站的消息。昨日却得了朝廷的命令,又要青坪出力协饷,这次单指名瓷商,要二十万两白银,直接送到林老将军大营。”
寄虹咒骂了一声,“朝廷不中用,要逼死老百姓么?”
严冰神色极为凝重,“雪上加霜的是,招兵的敕令已经下到青坪,百姓恐怕……好日子到头了。”
“招兵?茂城大军不是已——”她突然顿住,蓦地了悟,所谓招兵,其实是抓丁啊!
她没有经历过战争,然而只要想一想不久的未来,青坪街头骨肉离散、哀哭送行的场面,她就感觉阵阵发冷。
忽然握住他的手,牢牢地,仿佛他会被抢走似的,“你不会……”
“不会,只招民不招官。”但他没有一丝一毫欣慰之色,她亦然。
即便此时此刻能够暂时置身事外,谁知何时便会大祸临头?
☆、问女何所思
这是丘成最开心的几天。
因雨停工后,他从早到晚陪在爷爷身边。丘爷爷状况似乎略有好转,昏睡的时间比之前少了。这日更难得地十分清醒,对丘成说了这几个月来第一句完整的话,“想去窑厂。”
尽管依旧口齿不清,但丘成激动地简直要落泪了。
他背起爷爷,一手打着伞,走进瑟瑟秋雨。他从前也背过爷爷的,那时感觉颇为吃力,但现在,背上轻忽忽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窑厂空无一人。他把爷爷放在木棚里的长凳上,紧挨着坐下,让爷爷倚靠着自己。
正对面便是窑膛,此时没有点火,但丘爷爷原本无神的眼中却燃起小小火焰。那是他奉献了一辈子的地方,是他的根,他的魂。
丘成指点着棚中零星堆积的几处瓷器,跟爷爷解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爷爷很高兴的样子,不断地嗯嗯啊啊应和。
停了一会,他轻声道:“爷爷,严主簿、霍掌柜和我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