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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先生倒无所谓小北讲故事,他来歙县的时候,之前汪孚林如何大展神威帮叶大炮立威的那些事,他也就只是听过李师爷的那些春秋笔法,哪比得上小北这会儿说得详尽。若非只有清茶相伴,没有瓜子蜜饯相佐,听戏的感觉差了些,他倒是无所谓小北说多久的。只不过,看汪孚林脸上一抽一抽,显然很纠结被人这样卖了出去,他顿时笑得更欢快了。
这小子也算计起别人来的时候又准又狠,对身边亲近的人却最没办法了。
小北当然不会什么都说,汪孚林来见吕光午的真实目的,她让严妈妈帮自己去套话,因此早就知道,汪孚林是想请吕光午推荐个牛人来坐镇镖局。所以,她在复述那些故事的时候,有意造悬念,起高潮,跌宕起伏就犹如说书似的。当最近汪孚林在杭州戏耍陈老爷的两回故事说完之后,她便一摊手说:“吕叔叔,就这么些啦。这一年多遇到的事情层出不穷,偏偏他就是有本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前还在宁波帮我祖母解决了分家的案子。”
这是叶家的家事,她就只是一笔带过了。
吕光午当然能听得出小北的避重就轻,对于汪孚林却越发感兴趣。徽州发生的事,杭州发生的事,对于经历过倭乱,更亲手解围桐乡的他来说,显得很微不足道,可他却也知道,小打小闹之中,照旧需要大智慧。于是,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南明兄和我也算是相识一场,虽说因为很难碰到一起,相交不深,可全都是在抗倭第一线,到底袍泽情谊非比寻常。你这次从宁波翻山越岭到新昌来见我,除了护送小北之外,可还有什么事?”
听到吕光午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扯动了一下,最终实话实说道:“其实就是小北说的镖局之事。我的初衷是,这是用来给来往商旅以及行人提供货物以及人身保护用的,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若是光靠打打杀杀,那么就和官府的官兵没有什么两样了。官府的官兵都不可能把天下盗匪杀个遍,更何况镖局?打行那些人只不过匹夫之勇,而且有道是穷文富武,大多都只靠一身蛮力,所以我希望能够延请几个有些声望的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吕光午就挑眉问道:“延请几个人到你那儿去当镖师?”
“不完全是。”汪孚林当然知道吕光午这样的人物,用后世的评价来说,英雄归英雄,但还有一个更确切的名次来形容,那就是儒侠。对于这样的人,妄图用利去打动那简直是脑抽,用名去诱惑,人家也不稀罕,所以需要的是解释清楚,让人家自己去判断。所以,他欠了欠身,从容不迫地解说了起来。
“吕公子只说对了一半。若是真的要武艺精熟的镖师,戚家军还有几个老卒在徽州养老,我大可让他们帮我训练出一批人来。但我又不是要造反,这样做就太犯忌讳了。我只希望吕公子能够推荐给我几个人,这些人能够在浙江以外的地方凭借武艺打出名声,震慑各处山头,同时,我甚至可以付出一定钱财作为代价给部分难缠的大户悍匪,让镖局的走镖队伍,能够顺顺利利地在各地行走。做这事的人,不但需要武艺,需要胆色,还需要相当的手段。”
吕光午算得上是这个时代很有超前意识的人了,甚至有时候会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慨,可此时此刻面对汪孚林对于镖局这种新鲜事物的清醒认识,他仍然不禁觉得自己有些迟钝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肃然问道:“你这是想要铺设多大的摊子?而且,你确定你的镖局能够接得到这么大的生意?”
“吕公子,不瞒你说,若是真的要铺开这么大摊子,自然不可能是一些小生意就能够撑起来的。这些年豪商大贾走南闯北做生意,大额金银不易携带,所以也有金银铺之类的地方可以用小额的钱票银票,可大多数都只能本地使用,若是异地,要么不惜危险携带大额金银,要么通过熟人周转,可终究不那么方便。为了方便那些豪商大贾,能不能用一种异地汇兑的方式?比如说,开设票号,我在杭州存入一千两银子,付出一定手续费之后,凭着银票,就能在宁波甚至浙江以外,甚至于东南以外的地方支取,就和当年唐时的飞票一样。”
听到这里,吕光午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倘若真的有这种机构,那么,大额的金银自然就需要押运来去各地,镖局的真正财路便由此而来!
至于最重要的一条,汪孚林却没说。其实押运朝廷的税银,那才是最重要的财路……只可惜,张居正那一关不好过,太监的路子不好趟,日后再说吧。
第三二九章 无赖的打法
如果是明初,大多数读书人对于金钱两个字,哪怕背地里再如何喜欢,当面都是耻于言利的。然而,如今这年头却是世风奢靡,就连徐阶这种当过首辅的,其家中亦是经营有整个松江最大的机坊,雇有机工数百上千。新昌吕氏既然乃是当地豪族,吕光午哪怕并不经管这些庶务,可当然不会嗤之以鼻,而是颇为重视。他早年就绝意功名,游历各地,眼光开阔,此刻既然觉察到了汪孚林的设想,他在沉吟良久之后,最终便爽快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有此雄心壮志,也罢,我就引荐几个人给你。但是,哪怕其中也有我的弟子,是否能说动他们,就要看你自己了。”
至于票号,吕光午根本就不曾多言。汪孚林也说了这只是设想,而且这需要的本钱之大,简直非同小可,将来显而易见也是需要协调各方的。新昌吕氏只是新昌一地的豪族,长兄业已致仕回乡,这种太过显眼的事,他绝不会插手。
最大的事情竟然谈成功了,汪孚林自然心中振奋,可谁曾想,刚刚一直笑容可掬当听众的柯先生,却是突然说起了何心隐此前到徽州绩溪祭拜胡宗宪的情景。一谈到自己最尊敬的这位师长,吕光午立刻正襟危坐,继而感慨道:“我之前正出门游历,等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便只单独去祭拜过,也没有惊动胡家人,却是因此和何师失之交臂。”
然而,等听柯先生说,何心隐竟然在当初的西园中住了一段时间,教授汪孚林剑术,他立刻饶有兴致地说道:“哦?我的剑法虽并非出自何师亲传,但何师游历天下,剑术造诣极深,若是这样论起来,你也算是我的师弟了,今日既然送上门来,怎能不称量一下你的身手?”
汪孚林没想到吕光午竟然如此邀约,登时大吃一惊,可看到此人霍然起身,腰背匀称,神光湛然,他不禁也生出了几分豪气。这位被徐渭和胡宗宪称作为天下勇士的新昌儒侠到底有什么本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然,他到底还知道轻重,此刻赶紧起身笑道:“能够有幸向吕公子讨教,也是我的荣幸,只不过我只跟着何先生学过一个多月,恐怕要贻笑方家。”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我只不过才练了没多久,你指点可以,其他观众就不必了!
吕光午心领神会,当他头前带路,把众人领到自己这一路宅子中最后头的演武场时,就把闲杂人等全都打发了出去。演武场边上,观战的小北竟是比自己下场还要紧张,最后竟是忍不住对柯先生抱怨道:“先生你也是的,他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骤然突袭打人一个猝不及防,那确实挺管用的,可怎么能和吕叔叔这样自幼学剑,甚至在战阵上磨砺过的勇士相比?你这不是平白让他丢丑吗?”
“既然来到新昌,不见识一下真正的天下勇士,那不是白来一趟了?吕光午的剑术,相传是宋时杭州刺史张咏一脉,虽并非为战场杀敌独创,但他经历过一场倭乱,剑术早已洗练得去芜存菁。”
柯先生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悠然神往,竟是信口吟道:“海气扑城城不守,倭奴夜进金山口,铜签半传鸊鹈青,刀血斜凝紫花绣。天生吕生眉采竖,别却家门守城去,独携大胆出吴关,铁皮双裹青檀树。楼中唱罢酒半曛,倒着儒冠高拂云。从游泮水践绳墨,却嫌去采青春芹。吕生固自有奇气,学敌万人非所志,天姥中峰翠色微,石榻斜支读书处。”
这首徐渭徐文长的《赠吕正宾》,小北也曾经听过好几次,却不能像柯先生这样随口吟诵一声不差。就在这时候,只听场中一声长剑出鞘的清然轻吟,竟然是吕光午率先出手。尽管柯先生刚刚说得轻巧,可此刻小北紧张得握紧拳头,竟是屏气息声,唯恐汪孚林一时分心不及。
这样的厮杀到底是有风险的,对了,刚刚都没来得及问,是不是用的没开刃的剑,这要是万一伤着怎么办?
汪孚林也没想到吕光午竟然会先出手,尽管吕光午嘴里说自己算是他的师弟,可这年纪实在是相差老大一截,长者对晚辈的指点不应该是放手让晚辈先攻吗?那股剑风迎面而来的刹那之间,他的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应对的办法,几乎清一色都是退一步避其锋芒,然而,他最终做出的选择,竟是咬牙上前一步,笔直一剑当胸直搠,赫然是同归于尽,又或者说两败俱伤的招式。
仅仅这第一招,小北就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而柯先生也不禁大吃一惊,喃喃自语道:“和天下勇士比勇?他什么时候这样自负了?”
然而,就在两人几乎要正面相交的一瞬间,汪孚林却是侧身一个翻滚,原本勇往直前的剑势变成了护住面目密不透风的防护,一弹起身后,竟是重振旗鼓往吕光午侧面攻去。这高低起伏的一幕终于让两位主要的观众齐齐舒了一口大气,如小北便是嗔骂道:“比剑的时候竟然也耍无赖,装得还挺像!”
装得确实挺像!
这样想的不仅是小北又或者柯先生,就连作为对手的吕光午,也有一种哭笑不得的冲动。一上来就抢攻,他是想看看何心隐教授过剑术的汪孚林究竟学到了几分固守的真传,可谁曾想那看似悍然一去无回的同归于尽招式,竟然能后接如此无赖的一招。这又不是生死相搏,他也无意继续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