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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闻言一笑,“老佛爷深谋远虑,这些何尝想不着?秀女是要选的,继后的人选也在怹老人家心里。说句实在话,要论出身,纳辛家的闺女确实是独一份儿。他们家高祖老太太是成宗皇帝的六公主,纳辛又是危难时候勤王的功臣,如今还位列三大辅臣呢,不选他们家,可选谁?”
敏贵太妃也无话可说,细细论起来,勤王的头号功臣多增家也是阳盛阴衰,小辈里头的两个女娃病猫儿似的,断不能进宫。薛尚章家出过一个皇后,因孝慧皇后是病死的,继后绝不会再在他们族中挑选。剩下的只有纳辛家了,孩子个个牛犊子似的,怎么着也该轮着了。
没了奔头,贵太妃有些恹恹的,“上回我和您说过的,我那侄女儿……”
“嗳嗳,我记在心上呢。”太后说,“等孝慧皇后入了陵寝,后宫里头总还要添些人口。这会子在丧期,提了不大合适。得空吧,瞧准了老佛爷哪天高兴,咱们私底下引荐,也好叫老佛爷心里头有底。”
敏贵太妃笑了笑,这种敷衍的话,听了也不是一回两回。纳辛家的姑娘眼看要出阁,才慌里慌张讨要进宫来,至于别人,早搁到后脑勺去了。
皇帝发话叫学规矩,自然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太皇太后一大早起来,就让人从尚仪局调了两个精奇嬷嬷,在西配殿里教嘤鸣学宫中礼仪。
觉应当怎么睡,饭应当怎么吃,走路迈多大的步子,请安蹲多低的身子,这些都是学问,每一样都得再三练习。
嘤鸣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其实在家的时候规矩就挺严的,福晋指派了看妈,小到表情,大到行止,都要按着看妈的要求一丝不苟地执行。看妈手里握着戒尺,你咧嘴大笑,就是一记手板子。你走路一蹦三跳,那更了不得,尺子可上小腿肚,啪地一下,准打得你眼冒金星。
当然进了宫,宫里的要求更严苛些,也或者是精奇嬷嬷为了在太皇太后跟前显能耐,说她走道儿走得不稳妥,有高低肩,让她顶着水碗,来来回回走上一百遍。
天气很好,太皇太后用了早膳无事可做,过来瞧她怎么习学。配殿里地方不大,走上二十来步就得调头,太皇太后发了话:“外头太阳正暖和,上那棵玉兰树底下练去吧。”于是嘤鸣昂首挺胸,顶着三只水碗迈出了门槛。
太监们在配殿的台阶前放了一把玫瑰椅,请太皇太后坐着看她练习。嘤鸣是她新得的小玩意儿,光是那一本正经的表情,都能逗她高兴。
“嗳,就这么走,一步一步的……”太皇太后指点她,“两个肩头子打开喽,别想着‘我顶碗呢’,忌讳得不敢迈步子。想想别的,高兴的事儿。”
嘤鸣笑起来,一边走一边说:“我今儿可漂亮啦,穿着一身新衣裳,袍子是酪黄的,上头罩芽绿的大褂。我穿着新衣裳出门上香,正赶上庙会,别人都瞧我,说这姑娘怎么这么俊呢,上辈子指定是积了德了,这辈子才长得这么精神呐……”
太皇太后被她引得大笑,说对,“就该这样,神气活现的,天底下就数自己最好看。”
她说话是轻声细语的,加上那种腼腆的神情,连走带说,倒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皇帝听完了政,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正好撞见这一幕。对于不能入眼的人,可没像太皇太后似的品咂出什么妙处来,他负着手,寒着脸,每一丝表情都写着三个字——不害臊。
第15章 清明(2)
“哟,皇帝来了。”太皇太后看见朝服端严的皇帝,每回都显得既惊且喜。就像平常人家的老太太一样,孙子是捧在心尖上的。皇帝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后来皇父又宾天,他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情分自不同寻常。
跟前伺候的人井然肃立,打千儿的,蹲安的,都向皇帝行礼。嘤鸣的水碗当然没法儿再顶下去了,免得皇帝又呲打,说不是来瞧耍猴的。大伙儿都怕御前失仪,没人来助她一臂之力,她只好自己想辙,把两肩的水碗端下来,然后再借道万福的当口,把头顶上那只也摘了。
皇帝的眼梢划过去,眼波冷冽,没什么好气儿。他拱手向太皇太后长揖,“皇祖母昨儿夜里睡得好不好?今早进得香不香?”
太皇太后说都好,“劳你记挂着。近来北边战事吃紧,你朝政冗杂,我在这宫里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你用不着天天过来问安。想起来了,差个人瞧瞧我,或是我打发人过去回你,都使得。”
皇帝却未顺太皇太后的话头给自己找安逸,他放缓了语调说:“皇祖母体恤孙儿,孙儿都知道。可不论朝政多或是少,打小养成的规矩不能变。孙儿效法皇考,每日询问皇祖母安康,是孙儿的孝道。皇祖母若是连这个都替孙儿省了,孙儿何谈奉养皇祖母,又如何作天下人之表率。”
太皇太后听了笑得无奈,“我这是心疼你,倒叫你砖头瓦块来了一车。早前我是没人陪着,太后和贵太妃她们也不能时时在我这里。如今我有了嘤鸣,有她陪我说话解闷儿,也算成全了你的孝道。”
有了嘤鸣,成全的却是皇帝的孝道,太皇太后句句要把他们两人牵扯到一块儿。嘤鸣垂眼盯着脚尖,只当听不明白,皇帝显然也并未有任何触动,垂手道是,“皇祖母心境开朗,孙儿在前头办事也办得踏实。”
皇帝如今能够独当一面了,太皇太后已不再过问前朝的事,留在慈宁宫里专心作养身子。头前那位孝慧皇后,和她并不亲近,当初宣召册立皇后,只在大婚前匆匆见过,因此也不怎么上心。这回呢,因头一个皇后说没就没了,故而在嘤鸣身上费了些工夫。太皇太后扭头对皇帝说:“你瞧你昨儿命她学规矩,她练了一早晨,连吃的都没顾得上传,真个儿皇帝一摆脸子,底下人饿断肠子。我如今瞧着,进退行止都很好,精奇嬷嬷让她顶碗,连一点水星子都没洒出来,还要什么?她才进宫,娇养的姑娘离开爹妈举目无亲,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你该宽待些儿,话语也温存些儿,方显出你的体天格物来。”
皇帝听完,看了嘤鸣一眼。要宽待些,说话还得温存些?他不好驳太皇太后的意思,只是眉心习惯性地一蹙,仿佛头顶上的阳光刺伤了他的眼睛,“孙儿是怕她在皇祖母面前失仪,惹皇祖母不高兴,多学些规矩对她有益,毕竟宫里不像外头。不过既然皇祖母瞧着好,那就把精奇都撤了吧,让她仔细当差就是了。”
太皇太后摇头,“她是客,不是来当差的。”
立国起百余年里,从没出过做皇后前,先进宫伺候人的先例。皇后是皇家的脸面,谁会自打脸面,叫人笑话呢。
嘤鸣懂得其中的道理,她蹲了个福道:“老佛爷,奴才愿意当差学本事。奴才全家都在旗,听主子们差遣是奴才的本分。万岁爷要奴才学规矩,是提拔奴才,让奴才有长进。老佛爷疼奴才,是奴才的体面和荣耀,奴才却不能仗着老佛爷仁慈,真拿自己当客了。”
她自觉这话说得圆融,谁知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竟渐渐消失了。她也不瞧嘤鸣,手指在玫瑰椅把手上笃笃敲击着,指甲盖和脆冷的漆面相击,每一声都叫人捏心。
嘤鸣背上冷汗直流,料着这回急于把自己择干净,免不得触怒太皇太后了。她也不敢看皇帝,看了无非给自己更多重压,且让皇帝更想弄死她。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极其难熬的一片沉寂。半晌终于听见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悠着声儿更正她:“不是,你入宫不为伺候任何人。在我跟前,是成全了咱们的情义,论年纪,我足可以当你祖母。在皇帝跟前……”太皇太后吮唇想了想,“也别拿自己当奴才。你心里该敬着皇帝,爱戴皇帝,皇帝说的话固然要听,却也绝不拿自己当奴才秧子,记好么?”
嘤鸣这时才回过气儿来,忙跪下磕了个头,“嗻。老佛爷的教诲,奴才谨记在心。”
太皇太后又恢复了笑模样,“怎么又跪下了?”让蛾子把人搀起来,“你又没犯错,不兴动不动就下跪。”
嘤鸣一脸愧怍,“奴才叫老佛爷不高兴了。”
也算不得不高兴,只是另一种做规矩的方式。太皇太后招猫儿似的,把她招到跟前,抚了抚她的手道:“你还年轻,有些事儿想得不透彻,既在我身边,我少不得要教导你。”再瞧瞧那怯怯的模样,失笑道,“好孩子别怕……哎呀,瞧这手长得多秀气,今儿起该把指甲养起来了。我有两副年轻时常戴的金累丝甲套,回头赏你吧。”
该养指甲了……嘤鸣听得脑子嗡嗡作响,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管蹲身谢恩。
太皇太后称意了,转头对皇帝道:“你在我这儿有时候了,去太后那儿请安吧,她盼着你呢。”又吩咐嘤鸣,“你陪着一块儿去。宫里地方大,也该到处走走才好。你跟前没带贴身的丫头吧?”
嘤鸣说是,“不得恩旨,奴才不敢擅自带人进来。”
太皇太后道:“近身的人总该有的,瞧瞧你惯常用谁,让府里把人送进宫吧。我这头再给你拨两个,宫里有规矩,独个儿不能进出宫门,身边有个伴,办事也方便。”
嘤鸣正愁这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太皇太后放了恩典,可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她高兴起来,一叠叩谢,连要陪皇帝上寿安宫去,都觉得不那么为难了。
皇帝进退有度,俯身向太皇太后长揖,“皇祖母安坐,孙儿告退。”却行两步,往宫门上去了。
慈宁门大开着,有风缓缓掠过鬓边,嘤鸣将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隐约听见皇帝荷包上的金穗子被风吹动,发出悉索的清响。
跟着上太后那里,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但因此可以不再顶碗,相较之下还是划算的。春风吹在身上有融融暖意,日子过得真快,眼瞧着清明了。若还在宫外,她可以上景山祭拜,深知的梓宫暂安在观德殿里,还未入葬。可惜眼下自己也身不由己,不光自由被限制,迫于皇权重压,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