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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一向宽和,问跟前宫女怎么了。宫女上外头查明了原委,进来回禀说:“外边门上对子叫风刮下来了,小虾拾着了拿回来,只因没眼色,被德总管拿住了,过会子再处置。”
太后哦了声,说何必,“大好的天儿,为这么点小事置气不值当。”
皇帝因跟前人惊扰了太后十分不悦,又不好当场问罪,脸色便不大好看。嘤鸣是个懂得周全的人,冲太后一笑道:“说起对子,奴才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笑话来,我说给您解解闷儿,好么?”
她还未说,太后已经准备开笑了,点头不迭,“你说,也好取万岁爷一乐。”
于是嘤鸣正了正身子娓娓道:“大年下,有一家子张罗贴年画。老爷子想讨个吉利,就吩咐儿子,说‘你瞧着正偏,我要是贴得靠左了,你就说升官。要是贴得靠右了,你就说发财’。最后贴好了,站在上头问儿子怎么样……您猜他儿子怎么说的?”
太后瞧瞧皇帝,摇了摇头,“猜不着。”
“儿子说正当间儿,既不升官,也不发财。”她说完,自己乐起来,一双笑眼眯成了一道缝。
太后愣了一下,也跟着大笑,“这儿子是个糊涂虫么,这倒好,把吉利全撵走了。”
她们就这么笑着,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放声儿。皇帝默默坐在一旁,略牵了下唇角,算是应了景儿。他鄙夷地打量边上的人,一口浊气憋在胸口不得纾解。笑话是挺有意思,但也不至于乐成这样,齐嘤鸣御前失仪,那些规矩怕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从寿安宫出来,皇帝在前头走着,嘤鸣跟在后头。德禄上前来伺候坐舆,皇帝摆了摆手,那九龙舆便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连同御前随驾的人,在夹道里逶迤出好长的队伍。
皇帝本来是不愿说教的,他的威仪在那里,略有令他不适的,拉出去处置了一了百了。可纳辛的这个闺女不一样,太皇太后接进来的人,又要靠她暂时稳住薛尚章,所以动不得。如果可以不见倒犹可,偏偏她还得继续戳在眼窝子里,要是由得她去,难受的是他自己。
“你……”皇帝寒声道,后头的话还未出口,就听见她接口应了个是。底下应该怎么办呢,他疾言厉色,她似乎也不当一回事。也许天威凛凛对她来说可憎可恶,因为她最好的朋友死在了深宫,所以她对他这个皇帝十分排斥。
恰好,他也一样。
皇帝的唇角微沉了下,“你先前同太后说的那个笑话犯忌讳,你知不知道?”
她声音闷闷的,说知道,“升官发财全凭万岁爷,既不升官也不发财,有藐视圣躬之嫌。”
皇帝冷哼了一声,“看来你不笨,是故意的。宫里规矩重,你在朕面前大笑有失体统。孝慧皇后尸骨未寒,你就这么着急露脸,所谓的嘤鸣求友,在你身上真是个笑谈。”
这话算说得很重了,剖开肉,剔开筋,直达骨髓,足以令她难堪至死。皇帝嘴角挂着一丝冷嘲,等着看她狼狈的应对,结果等了好半天,没等来她的回答。
他愈发不悦了,回头瞥了一眼,本以为她就在身后不远,可人并未如预期的出现在他的视野。皇帝不得不转过身来,发现她落下了一大截,脸色煞白,扶墙站着苟延残喘。总算还有惧怕之意,皇帝的怒气稍熄了些,正再要给训示,她居然靠墙蹲下了……
又在耍什么花腔?皇帝拧起眉头,不情不愿地问:“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醉茶:醉茶多在空腹时,饮浓茶会引发血液循环加速、呼吸急促、浑身无力等症状。
第17章 清明(4)
嘤鸣觉得心里发慌,手脚禁不住微微哆嗦。她想站起来,不愿意在皇帝跟前这么扫脸,可是用尽了力气,仍旧支撑不起这沉重的身躯。
她轻喘了口气,连抬头都那么费力,不交代自己究竟怎么又失仪,怕皇帝跟前敷衍不过去。两手撑上冰冷的青砖,大太阳在头顶照着,仍旧照出她一身冷汗来。她勉强磕了个头,“奴才醉茶,刚才那两杯龙井现在发作起来了,奴才站不直身子,还请万岁爷恕罪。”
醉茶?皇帝早前听说过这个毛病,但从来没见过真正醉茶的人。这可真是个奇才,喝了两杯茶居然站不起来了,要是喝上一壶,小命大概也要不保了。
“空心饮茶是大忌,你当真没在慈宁宫要吃的?”皇帝瞥了随侍的人一眼,小富忙上前搀扶,却被她抬臂婉拒了。
嘤鸣说是,“奴才尊万岁爷的令,一早晨尚仪局的精奇嬷嬷就来了,奴才没顾得上吃,着急跟着嬷嬷练习顶碗。”
皇帝没有说话,唇角微微捺了一下。
眼下怎么办呢,就这么趴在夹道里,他还得带着一大帮子人看着她?皇帝吩咐德禄:“传太医吧。”
德禄应个嗻,很快便往乾清宫方向去了。
嘤鸣自己也觉得很尴尬,这么多人瞧着她崴泥的样子,也不知暗地里怎么笑话她。她平常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自己首要的一条就是行端坐稳,这是做姑娘的体面。这回可好,本来就和皇帝不对付,这个时候提不起劲儿来,在他面前示弱似的。
“不用传太医。”她咬了咬牙,自己扶着宫墙站了起来,垂手道,“奴才稍歇一阵子,再进点东西就会好的。奴才在万岁爷跟前现眼了,实不是奴才本意。等回头……奴才脑子清明了,再去向万岁爷请罪。”
皇帝就那么淡淡地看着她,细听她的吐字,甚至听出了一点大舌头的味道。
她一再呵腰,“万岁爷起驾吧,奴才这就回慈宁宫去。”
皇帝仍旧没有说话,平静而寒凉地打量她,忽然道:“孝慧皇后丧期还未过,朕望你仔细保养自己的身子。太皇太后既然喜欢你,就不愿意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还有一点,朕需要着重知会你,宫里上至皇后嫔妃,下至宫女太监,除病死或亡于意外,具不得自戕。你记好这一点,对你齐家也是个保障。”
他说完,迎着她的方向走来,与她擦肩而过登上了肩舆。嘤鸣心里气闷得很,又不得不蹲身恭送。皇帝明黄色的仪仗慢慢消失在朱红的夹道尽头,她心里陡然松懈,背靠宫墙缓缓蹲坐下来。
抬头看看,天宇澄澈,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蓝的天顶了。疏朗的絮朵柔软地点缀,那蓝便显得愈发蓝,仿佛要把人的神魂吸进去似的。
多好的天气,自己却困在这牢笼里飞不出去了。心无所归依,难怪深知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可是不行,皇后就算想死也只能顺其自然地病死,皇帝有言在先,这地方只能听凭熬干油碗。你要自我了断,先顾虑顾虑你身后的家族吧。你一完,降罪的圣旨即刻便会送到你门上。
想死都死不了,嘤鸣惨然笑了笑。茶的后劲慢慢过去了一点,她可以强撑着走动了。皇帝还是不愿意短期内再出人命,她回到慈宁宫时,御药房的太医也赶到了。
太皇太后不明所以,“出什么事儿了?皇帝怎么打发你过来了?”
来的正是周兴祖,周太医是御用太医,长得精瘦,精神头极好,两撇小胡子上一双小眼目放精光,垂袖打了个千儿,“皇上跟前德总管传皇上口谕,叫来给纳公爷家的姑娘看诊。”
太皇太后惶然看过去,“怎么了?犯病气儿了?”一头说,一头示意鹊印把人搀到美人榻上歇息,走过来从上琢磨到下,“早上不还好好的么,可是上寿安宫去了一趟,吸着凉风了?”
嘤鸣仍旧笑着,说不是。脑子里昏昏的,还伴有耳鸣的症状,她有点不好意思,“奴才醉茶了,刚才太后赏了茶喝,奴才贪杯就成了这样。”
太皇太后啊了一声,见她额上冒虚汗,拿手绢给她掖了掖。周太医拧着眉头,歪着脖子替她诊断,太皇太后便吩咐底下宫女快快预备吃的来。
“真是糊涂,我竟忘了这一茬。你进宫头一个早上就饿了肚子,空着心儿上太后那儿喝茶,那还得了!”太皇太后絮絮说怨我怨我,又仔细端详她的脸,见她脸色青白,叹着气说,“还是身子骨弱啊,女孩儿气血不旺,可不得好好调理么。到底皇帝想得周全……”问周太医,“怎么样啊,你别光歪着脑袋看脉象,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啊。”
周兴祖道是,“臣细细替姑娘看过了,就如太皇太后所言,气虚,气血不旺,这是姑娘常有的毛病,不算什么大症候,仔细调理一段时候,自然便恢复了。臣这就开方子,都是益气补血的药,姑娘喝上几剂,歇三日再饮下个方子,这么着要不了一个月,立马就缓过来了。至于这醉茶,也不要紧的,吃饱了肚子,下回留神别空心儿喝浓茶就是了。”
“好、好。”太皇太后点头,向米嬷嬷示意,让她跟着上御药房抓药去。
米嬷嬷亲自去,自然有亲自去的用意,她得向周兴祖打听嘤鸣的身底子,“周太医,依您瞧,姑娘身子壮实不壮实?”
这是将来要当皇后的人选,周兴祖伺候起来自然十二万分的细致。他捻着小胡子说:“我先头和老佛爷回禀的就是实情儿,姑娘身子壮实着呢,哪儿哪儿都好。气血有点虚也是实情,但这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毛病,两剂药的事儿就调理好了,一应都不碍的。”
米嬷嬷松了口气,本来寻不着机会替她看脉象,今儿凑巧了,正好仔细瞧瞧。做皇后的人,不像底下妃嫔,要紧一宗就是身子强健,成天病歪歪的,可不是大福之相。像孝慧皇后,刚进宫那会儿小肚子里就有毛病,太皇太后暗暗传见为她诊治的太医,太医说了,恐怕皇嗣上头艰难。
一个国家,嫡出的皇子太重要了,这可真不算好消息。问可否调理,太医又晃脑袋,说没辙。太皇太后听了有些灰心,便放恩旨让她好好养病,于是皇后就一个人窝在钟粹宫里头,直到后来崩逝。
米嬷嬷悄声问周兴祖:“女科里怎么样呢?瞧出哪些不畅的症候来了吗?”
周兴祖说没有,“照这身底子看,生养皇嗣是不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