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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缭乱-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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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在印上轻抚,心里有小小的得意,那种得意竟比压制了朝中暗涌还要令他高兴。为什么呢?大约因为朝堂上都是老对手,已经失去了新鲜感。而这个新对手,是可以动用孩子式的恶作剧去坑害的人,必须小心翼翼捉弄,因为若使了大力气,她可能就灰飞烟灭了。于是皇帝享受她的惊讶、惶恐,甚至是眼泪。看见她哭,他会产生既心虚又快活的自豪感。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就是想欺负她,想尽办法,且手下留情地刻意欺负她。
  她这会儿大概又急哭了,皇帝脸上漾起一点笑意,若不是因为法驾在前行,他恨不得把她召到御前来,看一看她失魂落魄强装镇定的样子。可他得沉住气,谁先露马脚就算谁输,这上头皇帝是行家,从来不逊任何人。
  其实有这样一个小玩意儿调剂枯燥的帝王生涯,也很有意思。皇帝对有趣的对手一向充满耐心,就算她前天晚上口出恶言,他也没有动用公权把她怎么样,总算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了。接下来呢,就等着她来跪地求饶,只要她哭一鼻子,把印还给她也没什么,总不好当真惹得太皇太后大怒,要了她的小命。
  可是皇帝等着她找上门来,从一早开拔等到进入巩华城,都没能等到。
  巩华城从前朝起就是帝王行宫,后来为了谒陵方便,便将这里改成了暂安帝后梓宫的地方。这座城池很大,朝廷派兵戍守,驻扎有巩华城营,皇帝御驾从城门进入,御道两掖跪满了人,其中便有内大臣和军机处提前到达的官员。
  啪啪,马蹄袖打得山响,纳辛叩拜迎驾后上前来,呵腰道:“皇上一路辛苦,奴才已安排好驻跸事宜,大行皇后灵驾奉安所需的卤簿、册宝、楮城等,也都预备停当了,请皇上放心。”
  皇帝颔首,由诸臣簇拥着进入扶京门,途中回头望了眼,竟没看见嘤鸣的身影。
  嘤鸣呢,知道预备行在的管事大臣是阿玛,可说心里有了底。无论如何有自己人在附近,不管能不能撑腰,她胆儿都壮。巩华城是行宫,论规矩的森严远不及紫禁城,她在安顿好了住处后,还能悠闲地出来转上一圈,感慨一下城池的古朴,和远处山陵的壮阔。
  又是日近黄昏,残阳从角楼伸展的垛口堪堪照过来,把对面的城墙分割成了一明一暗的两个世界。嘤鸣走在昏昏的那一线,不经意抬头,见有个人立在一方金色的光晕下。他也看到她了,微微一点笑意浮在唇角,那笑涡,像一朵金箔打造的浮萍。


第34章 芒种(3)
  就这样对望着,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原以为这辈子大约不会再见面了; 没想到在这远离京城的地方又遇上了。嘤鸣想起上次走错了路; 迷迷糊糊走到内务府前的夹道里; 那时候钦工处就在槛内不远; 她也偷思量; 若能见一见也好; 至少话个别,无奈他并没有出现。如今出了京城,绕了一圈,不妨又在这里碰见了。大约是与紫禁城犯冲; 走出紫禁城; 掌管缘分的神仙才惊觉; 不该断得一干二净吧。
  海银台百感交集,这个曾与他有过婚约的姑娘,在被迫退出后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有很多话要同她说; 可见了人;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没有进宫一事; 现在嘤鸣应当已经入了海家的门; 他们也已经开始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日子了。可惜; 匆匆的三面; 变成了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当初定亲的喜悦还没有散尽; 很快就迎来了兜头的冷水。这么长时候; 他始终无法忘记她那天扭曲的笑容; 明明在琼府花园说得好好的,结果等他预备妥当过大定的礼数,再去她府上的时候,见到的竟是她登上宫中小轿的一幕。
  满心悲凉,能与谁诉?纳辛家的闺女进宫的消息,一夕传遍了整个京畿。有人和他打趣,说“海银台,你也不算亏,将来的继皇后先和你定过亲,连万岁爷都越不过你的次序”。那次一向不爱动武的他,头一回冲那些人挥起了拳头,不是因为他们调侃他婚事不成,也不是因为他们对皇上大不敬,他是不愿意他们的狗嘴辱没了她。
  当初她是一心一意要嫁给他的,否则便不会专程来同他说那些话。他感念她的一片情,以后他应当会与别家的姑娘结亲,但绝不会遇见另一个她了,绝不会了。
  “妹妹。”他还是有些腼腆地微笑,还是这么称呼她,“真巧,没想到你会随圣驾先来。”
  嘤鸣嗳了声,“真巧,你也在这里……”
  似乎除了“真巧”,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形容现在的心情了。
  海银台艰涩地接了话,抬手指指万寿山方向,“我负责皇后娘娘陵寝事宜……”
  嘤鸣点了点头,“我知道。”
  两个人望向对方,各自都有些尴尬。其实应该见了也只当没见,错身而过是最为稳妥的。可果然遇上了,各走各路又似乎不近人情,毕竟彼此间坦坦荡荡,定过亲是事实,天下人皆知,没什么可遮掩的。
  “那天……”海银台犹豫着说,“还是晚去了一步。”
  直到现在他都在遗憾,如果早一天去,大定过了也许宫里就歇心了。
  嘤鸣也有些惘惘的,她看见他来了,但就是这一步之差,注定有缘无分。
  她低着头,神情略有些哀伤。从头回见她起,她脸上就一直带着笑,仿佛这姑娘一路走来从没有任何坎坷,无论什么时候都高高兴兴的。可这回不一样,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他而起,只知道她不像往常那样了,也许入宫后过得并不顺心吧。海银台心里涌起不甘来,但又无可奈何,最后这种复杂的情愫化成了长长的叹息:“你好不好?”
  嘤鸣点了点头,“挺好的,一切都好。”略顿了下,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愁闷来得没缘由,今天能见一见已经遂了心愿了,便笑道,“我来这一路,看见这么多的景儿,才知道什么叫地大物博。先前看你的烫样,我只留意四合院,其实那些行宫和陵地才最费工夫。”
  她像丢下了包袱,重新营造出家常式的松散,这样也好,彼此间细细的一缕牵扯倏地不见,一瞬仿佛都开阔了起来。海银台也一笑,“从前告诉你如何丈量,用几块砖,都说得太空了。如今来了这里,自己亲眼看见了,就什么都明白了。你还没进过宜陵,等过两日永安大典的时候,就能看见那座陵地有多雄伟。”
  “宜陵是将来皇上的福地吧?听说是先帝赐的?”
  做皇帝就是这么高瞻远瞩,还没死呢,陵地就预先准备好了,免得到时候死得匆忙,没处下葬。
  海银台说是,“那座皇陵是历朝历代最好的风水,大行皇后的梓宫落葬后,入口暂时封闭,不掩石门。”
  不掩石门,是等着将来皇帝殡天,好夫妻合葬。嘤鸣又觉得深知可怜,人虽死了,躯壳却要留在帝王家。生前和皇帝不对付,死了还要和他大眼瞪小眼,这辈子算是绕不开了。
  也罢,身前事都顾不上,谁还顾得上身后。嘤鸣问:“等永安礼成,你就回京吗?”
  海银台嗯了声,“这程子都在外头,这里的事儿一完,能回京待上一段时候。”
  嘤鸣怅然点头,“是该歇一歇了……”
  她没好意思问他家里现在作何打算,问了又怎么样呢,都不和她相干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旦沉默,那种触摸不及的哀愁便又来了。海银台忍了忍,最后还是开口,低着头说:“退了亲之后,家里也再张罗过,我暂且没这个心思,便撂下了。”
  说来奇怪,他似乎能感知她的心思,常常她脑子里才琢磨,他这头就已经答疑解惑了。这样通透的人,若有幸能嫁成,该是多大的福气啊。可惜老天总爱给你一点缺憾,她生在公爷府上,虽不是嫡福晋所出,自己的母亲也是入册的贵妾,她是正正经经的大家小姐。在家时,家里一应都和睦,嫡母疼爱,父亲就算不着调了点儿,朝政上和稀泥,家里却一碗水端平,她也没受过什么苛待。如果婚姻上再无可挑拣,想必将来只有折寿来平衡这种过于圆满了。这么一想便煞了性儿,多活两年也挺好,遇着一回坎坷便添一回寿元,她没法儿打死皇帝,熬死他也算自己胜利。
  她的奇思妙想,常能给晦暗的前路带来光亮,开解完自己,她就打算去开解一下海银台。
  “亲事不能撂下,若遇着好的就定了吧。咱们这样……想是没那个命,也不必强求。那天我入宫,看见你在那棵大榕树底下,只是没能同你道个别,心里很愧对你。今儿见了,就想交代一回,希望你别怨怪我。”
  他说不会,“这事儿怎么能怨你呢,都是身不由己,你也不是自己愿意进宫。”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也怪我糊涂,那回给你做了一把伞,这喻意太不好了,到临了终究‘散’了,当真是命中注定。”
  嘤鸣含笑道:“往后善自珍摄吧。”
  他望着她,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隔了会儿说:“我知道是不可能了,可有时候还胡思乱想,盼着你能出宫回家。”
  别说他,她自己也常这么奢望,然而那点希望太渺茫了,这辈子恐怕也不能实现。她说:“别等我了,你也知道齐家的处境,我将来就是在宫里做嬷嬷,也回不去了。”
  他抿着唇,慢慢点了点头。
  日影渐渐移过了女墙,他的脸也逐渐沉入昏昏的暮色。远处有人点起了白纱风灯,光那么远,照不见他们。
  嘤鸣扭头望了眼,这行宫红墙金瓦,不过是小一号的紫禁城。人还在这个圈儿里活着,终究跳不出去。该说的说完了,就这样吧,她舒了口气,“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提起袍角上台阶,错身的刹那,感觉到指尖轻轻的一握,那分量像一道烟似的,一霎就消失了。她有些惊讶,心头骤跳,海银台的嗓音在夜色下惨然,说别忘了我,然后没有停留,快步走下台阶,身影一转便不见了。
  嘤鸣糊里糊涂回到住处,八仙桌上点着油蜡,她就坐在这盏蜡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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