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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看破不说破的眼神让贺渊微恼:“笑什么笑?”
“没笑,”中庆见他似有迁怒的趋势,赶忙宽慰道,“哎呀,七爷您也别多想,我瞧着赵二姑娘还是关心您的,要不她也不会让您赶紧歇着了。”
贺渊冷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
别以为他看不出,她方才那么说,无非就是想赶紧将他打发走,免得扰了她与岁行舟谈笑风生。
“七爷,您要出去?”
“谁要出去了?”贺渊快速收回迈出的一脚,转身从坐榻上的小方桌上端起茶盏,“我就喝口茶。”
中庆咬住舌尖,强行咽下即将冲口而出的笑音:“七爷,是不是站起来喝,那茶会香些?”
“闭嘴!做你的事去!”
贺渊重重放下空杯,长腿一迈,留给中庆一个虎虎生风的背影。
*****
等贺渊走回先前那地方时,远远就瞧见赵荞与岁行舟竟还在树下聊天。
树荫下,那两人约莫隔着半臂宽,皆是眉眼带笑,气氛友好又坦荡。
贺渊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那距离近得有些刺眼。就像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而复返。
他以舌尖抵了抵腮帮,边走边皱眉。行宫里的茶怎么是酸唧唧的?
方才就喝了那么一小杯,这半晌了还唇齿留酸。啧。
岁行舟站的方向正对贺渊来处,自是率先瞧见他。
“贺大人?”
随着岁行舟这声疑惑轻唤,赵荞才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赵荞微蹙眉心,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没吭声。
贺渊长腿迈进树荫下,一本正经道:“打扰了。突然想起有重要的事需与赵二姑娘探讨一二。”
岁行舟看了赵荞一眼。
赵荞还是没说话,若有所思地垂着眼帘。
“你们先聊,我可以等。”贺渊微微颔首,一派沉稳风度。
赵荞总算抬起眼睫,对岁行舟笑笑:“行舟兄,那我们改日再聊。”
“好。”岁行舟微笑点头,又对贺渊淡执了辞礼,便举步走向对面的院门。
树荫下只剩赵荞与贺渊二人相向而立。
冬日夕阳下,万物温柔静谧,除了对面院中模糊传来齐嗣源那过分豪爽的笑闹声外,再听不见旁的杂音。
赵荞眨了眨眼,略转开脸去:“找我什么事?”
她这句话问得温温和和,却平平淡淡。没有敌意,却也没有过多热切。
贺渊望着她纤柔明丽的侧脸线条,脑中白茫茫一片干净,险些话都不会说了。
他哪知道自己找她有什么事?
“贺渊,”赵荞好笑地勾起唇角,“如果你没想好要说什么,那我就先……”
见她像是要走,贺渊握拳抵在唇前干咳两声,目光闪烁又飘忽:“我就是想,找你探讨一个问题。”
赵荞眉梢轻扬:“什么问题?”
她有预感,这家伙即将说出来的,大概不会是什么动听的人话。
“那个,冷冰冰不可能被凶巴巴一刀捅死,这不合常理,”贺渊清了清嗓子,强行继续话题,“故事的前半截里说,冷冰冰当面盯梢十余日,凶巴巴完全摆脱不了,被烦得很恼火。那就说明,冷冰冰的武艺是比凶巴巴厉害的。”
是是是,可把你给厉害坏了!
赵荞被气笑,歪着脑袋睨他:“你觉得,你重伤昏迷后醒来,旁的事都记得,独独只丢了一年的记忆,这事合常理吗?”
话题跳跃太大,贺渊愣了愣,摇头。
“你这么个大活人身上都能出现不合常理的事,我就随口同别人讲个故事,不合常理很奇怪吗?!”赵荞火大地伸出食指往他肩膀上一戳,“我想让他被捅死他就得被捅死,想让他被水连珠爆头他就得被爆头!区区一个冷冰冰,记不住事的猪脑袋!打不下手又骂不出口,那我生气,想想还不行吗?!”
“没说不行,”贺渊也不懂自己为何突然心慌气短,被她食指一戳竟倒退了两步,“我就问问。”
赵荞收回手,闭上眼紧紧抿住唇,尽力平复突然失控的心绪。
见她明显腾了火气,贺渊淡淡垂下眼睫:“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你我之间的事。”
锯嘴葫芦难得如此直白地吐出句心里话,这让赵荞颇为欣慰地呼出长长一口浊气。
“实不相瞒,我也没想好,”她徐徐睁眼,认真地看向贺渊,“我们都平平心,认真想好后再说。在想好之前,我不会去烦你。你也离我远点,别没话找话往我跟前凑。”
她脾气冲,有时性子上来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凶起来自己都怕。
这里是行宫,眼下又有外邦使团在,若叫外邦使团看了笑话,丢的可绝不仅是她自己的面子。
“可你之前说过,我们试试抛开前事不论,重新认识。”贺渊回视她,抿了抿唇。
赵荞撇开脸:“说那个话时我没考虑周全,也高看了自己。”
那时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面对他陌生的目光和客套的态度。然而试过之后才知,她做不到。
毕竟贺渊之于她绝不是“别人”,面对一个视她如陌生人的贺渊,她心里会痛,会委屈,会火冒三丈,会失控。
根本没法子好好同他相处。
“总之,那个‘重新认识’的提议不作数了。”
贺渊绷着脸,微恼:“你这是出尔反尔。”
“说那么文绉绉我不一定听得懂,”赵荞置气地抬起下巴,举目望天,“反正我这人就是任性,脾气也急,讲不了什么道理,说翻脸就翻脸的。”
如今他记忆里的赵荞就这德行。她知道。
“讲讲道理,”贺渊背在身后的双手缓慢而无助地握成了拳,有点委屈,“两个不熟的人,彼此认识总需个过程。没有一上来就这样那样的,都是先从朋友做起。”
“我和你做不了朋友。”
赵荞睨他一眼,半晌才回过味来:“我呸!谁说过要‘这样那样’你了?!想些什么污七八糟的?龌蹉!下流!俗气!”
吼完转身就往对面不远处那院门跑去,那步伐之敏捷,活像身后有狗追。
突然被劈头盖脸一顿吼,贺渊耳旁嗡嗡响,心跳砰砰砰,整个人懵懵地愣怔良久,才缓缓抬起手,满心无辜地摸了摸自己莫名发烫的耳垂。
他说什么了就龌蹉下流俗气了?
怕是她想到些什么“污七八糟”的吧?
这姑娘,贼喊捉贼,还凶人。
突然莫名想笑。
贺渊紧紧抿住唇,恍惚抬眼看向她跑进的那座院门。
目光顿了顿,又看了看左侧一墙之隔那院……
若他没记错,方才岁行舟就进的左侧那院?!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还没来得及彻底成形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第21章
时值冬春交迭,尚林苑行宫又在半山间,天气与人的心情一样别扭,说翻脸就翻脸。
冬阳晴光炽盛了整日,可正酉时一过,暖日堪堪西沉,天地立时囿于寒凉沉闇。
院中廊下的灯笼被渐次点亮,房中也燃起了长明烛火。
赵荞将暖手炉按在腰腹间,盘腿坐在外间窗前坐榻上,双手捂着脸,垂首不语。
颊畔的热烫早已褪去,胸臆间的纷乱鼓噪也正慢慢平息。可沮丧、懊恼与蜜甜的回忆又齐齐涌来,驳杂交织成理不清的少女心事。
方才的贺渊显然不再是上个月刚醒时那般惜言如金,神情里也少了防备戒慎,甚至隐有几分亲近示好的和软。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生出点恍惚错觉。
——我和你做不了朋友。
这是她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
上回说这句话时,是去年盛夏。
那时她说,“我虽时常与人冲突交恶,却也喜好广结善缘。有些事我确实懵懂无知,但朋友看朋友该是什么眼神我知道。你近来看我的眼神很有鬼,虽不确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我俩肯定做不成朋友”。
那时他问,“你想的是哪样”。
“贺渊,你是不是想和我……撩撩拨拨地谈情说爱?!”
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一旦起急便不耐烦什么弯弯绕。
当时贺渊应当是被惊着了,面红耳热僵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
“谁想撩撩拨拨谈情说爱了?我想的是与你谈婚论嫁!大家都说我这人还不错,你……你给个痛快,要是不要?”
在那之前并非无人向她示好,但大多都是让她雾里看花的半遮半掩,说些似是而非的甜言蜜语来暗暗撩拨试探罢了。
她从不接茬,并烦透了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委婉做派。
在她看来,若连吐露心扉、坦诚念想的一腔孤勇都聚不起,那用情能有多深?
好几个朋友都说过,她这样的想法实在不解风情,男女之情最扣人心弦的,正是彼此患得患失、小心试探的那段日子。
可她就是任性且固执地不喜欢这样。
那天有飞絮游丝在盛夏晴光里悬浮曼舞。
贺渊长身站在光里,两颊有可疑暗红,左脸颊那枚浅浅梨涡都带着点绯色,灼灼双眸如有星辉洒满微澜湖面,长睫似蝶儿羽翼不停轻颤。
他骤然丢弃平日的冷静自持、谋定后动,学着她平日说话的方式,用她绝不会误解的直白言辞,将羞涩而赤忱的心意万般笃定地袒露在她面前。
那时她耳旁仿佛有一道声音在说:就是他了。
于是她踮起脚勾了他的脖颈在他唇上盖章落印,惊得他面红耳赤僵了好久后,才像是要将人拆吞下腹似地掠去她的唇舌。
那时他们两人相互环着对方腰身傻笑许久。
那天可热可热,晒得两个人头上都仿佛顶着个小茶壶,一直咕噜噜冒着滚烫又甜软的泡泡。
身后有轻叩窗棂的剥啄声响。
赵荞从回忆中抽回神魂,回头就见赵渭站在外头窗下,透过半敞的窗缝疑惑地歪着脑袋。
“二姐,你捂脸坐那儿发什么呆?”廊下灯笼的光衬得赵渭满脸单纯与正直。
赵荞绷着严肃神情,假装自己并没有脸红心虚:“我在反省。”
赵渭蹙眉:“你做了什么事需要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