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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还惦记着,今晚得上丽正殿看看去。和太子通个气,公主府的事她都安排好了,确保无虞。再者衙门里忙了好几天,宫务当真都撂下了,总有吃干饭的嫌疑。上那儿点个卯,哪怕是端个茶,递个水,也算尽了她的责任。
于是先回下处,换下了衙门里的衣裳。锦衣使的官袍虽较之男人已经颇显女气,但终归阳刚多于柔媚。女官的官袍却不一样,金银丝缠绕的围领,映着绛红的绸子,像佛像胸前的璎珞。花冠上有轻颤的步摇,脚下行来,穗子在耳畔窸窣作响。
收拾妥当沿长街向前,到随墙门上拐进去,正遇上尚衣局送明天的衣裳。魏姑姑见了她,分外亲厚似的,“奴婢来了几回,都没遇上宿大人,您如今高升了,忙也是真忙。”
“可不。”她难得不绷脸子,随和地笑了笑,“我眼下不常在宫里,尚衣就烦请姑姑替我把关。要是出了差错,我可是不念旧情的。”一壁说,一壁跨过门槛,往正殿方向去了。
提袍上台阶,刚踏上丹墀就看见德全和两个太监候在窗下,德全照旧抱着他的拂尘,另个人托着册子鹄立。她觉得奇怪,以前没见过这样架势,便上前询问缘故。
那两个太监虾着腰,陪着笑,垂袖行了个礼道:“回宿大人话,奴才们是敬事房的人,今儿上东宫记档。”
这倒古怪了,她拿眼睛询问德全,德全讪讪笑了声,“那什么……咱们宫里新填了位女侍中,上头发话,让主子燕幸来着,这二位是来伺候起居档的。”
第23章 芳草空阔
“哦;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她点头; 脸上露出了老母亲式慈祥的微笑。
不容易,太子爷今儿总算要长大了,实在太不容易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总要经历了这种事儿; 才能好好的,安下心来成就一番功业。她是一直盼着的; 盼着他有了亲近的人; 知道了重压,往后也忌讳些个,和她能保持一段距离。虽说天潢贵胄不拘泥于一位内眷; 但既然是女侍中,和那些司寝司门不一样; 出身必定显贵; 极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太子妃。
德全却笑得有些伤感,在他看来宿大人太可怜了,和主子千头万绪了十来年; 连个名号都没挣着; 太子爷这上头不厚道。本来只有她一个,那点细节就不计较了,可如今又来一位; 这位是记档的; 和先头宿大人的小来小往不一样; 事成之后必定晋位; 那宿大人可算个什么呢?他不无遗憾地看看她,她嘴上坦荡,心里不定怎么难过呢。眼下事儿已经出来了,就算以往太子爷说不要,真有个洗干净的大姑娘放在床上,是办还是不办?德全身子是半残了,心却还是男人的心。他设身处地一琢磨,怕是不大妙。
“宿大人……”他压着声儿,想安慰她两句,又觉得无从开口。
星河等半天,他再没言语,立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怎么弄?多少得表示一下,起码顾全太子爷的面子。她啊了声,“好事儿……好事儿啊,这么着挺好的……那位侍中是哪家的小姐啊?必得是百里挑一,才配得上咱们主子。”
敬事房的人说:“是骠骑将军家的千金,今年十四。一般人家讲究儿子三代单传,他们家是闺女就这么一个,阖家上下那份疼爱,心肝儿肉似的。”
星河仍是点头说好,心里却在计较,骠骑将军上官道著有军功,一门兄弟四人,三位在军中任职,一位是国子监祭酒。这样的门阀,若是拉拢过来,对太子算得上如虎添翼。果然皇帝还是费尽了心机,这么做有安太子心的意思。皇后要册立,但绝对不会动摇太子的地位,把上官道的闺女送来给他做女侍中,可看明白皇父的苦心了吧!
她这头确实忧心东宫壮大,将来不好料理,然而在德全看来,她的忧心却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愁,是天边最后一缕晚霞的悲凉,是琉璃瓦上最后一道残雪的哀伤。
他嗐了一声,“咱们主子爷不讲门第,怹老人家重情义,最善待元老。”
敬事房两个太监终于也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彼此交换了眼色,有些尴尬地喏喏道是。
星河呢,原本是来伺候就寝的,现在看来不用她忙活了,她也乐得清闲。朝槛窗上瞧一眼,“就这么着吧,您几位受累,我这心里头啊……先回去了。”
德全出言挽留,“回头完事……”
“完事也不用我伺候呀,她是女侍中,我是女尚书,我们俩一样的衔儿。”说罢一笑,便要转身离开。
谁知才走了一步,殿门就开了,里头出来个年轻姑娘,团团如明月的脸,看着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
敬事房的人慌了,配殿里等候的嬷嬷也忙赶过来。瞧瞧时候,不像是成事了的,拉着问:“大人,这是……怎么个说法儿啊?”
女侍中到底还小,似哭似笑地咧了嘴,“太子爷说了,他认门儿。”
嚯……大家顿时都尴尬起来,德全忍不住掩嘴葫芦笑。转头瞧女尚书,“宿大人,看来还是得您亲自出马。”
星河一脑门子官司,心说又叫人下套了,什么认门儿,一位储君,说得出这么没羞没臊的话来。
那位女侍中终于从人堆儿里发现了她,姑娘出身虽高,但是很懂礼数,上前来给她见了个礼,“您是宿大人吧,我在家就听说过您来着。您可太厉害啦,我往后也要像您似的,上外廷当官儿。我今天才来,宫里的规矩一概不知,要是有不足的地方,请您指点我,有了小过错,也求您照应我。”
星河倒不知怎么应付她了,这么小的人儿,又是平级的……她还了个礼,“上官侍中客气了,往后咱们就是自己人,有个好歹的,都要彼此照应。”
女侍中笑起来,尖尖的小虎牙,煞是可爱,“我叫上官茵,闺名叫茵陈,就是地里长的那个草,耗子爪。”
众人因她的介绍发笑,星河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想是家里太过宠爱了,上了外头也没什么心眼儿,说话没遮拦。她知道她名字的含义,那种草经冬不死,春则因陈根而生,故名茵陈。看看她,比自己小了八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多好!
她微微弯下一点腰,“我叫宿星河,上官侍中就叫我星河吧。”
茵陈抚掌,“我喜欢您的名字,往后就管您叫星河姐姐……”正说着,殿里传出一声咳嗽来,她吓得吐舌头,“差点儿忘啦,太子爷说让您进去伺候呢,我先回值房,明儿咱们再叙话。”
女侍中被几个嬷嬷带走了,殿前的廊庑底下又变得空荡荡的。敬事房太监捧着起居注,难为地嗫嚅:“这可怎么办呢,记空档吗?”
德全凉声儿笑,“该怎么记就怎么记,太子爷没这兴致,谁也没辙不是?”
星河没再听他们耍嘴皮子,打起棉帘,迈进了殿里。
内寝锦帷重重,灯火通明,太子倒没什么异样,穿着中衣,正坐在榻上看书。星河叫了声主子,忽然感觉难为情。这殿里燃着侍寝才用的合欢香,香烟从错金博山炉镂刻的亭台间袅袅升腾,灯下看他,有种虚实难断的美感。
书页被翻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太子看书,看得不紧不慢。星河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以前倒从来没有过的,两个人正经起来是严明的主仆,不正经起来插科打诨,很熟悉了,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从不觉得尴尬。今天呢,头一回触及这种事,就像醍醐灌顶,“长大”这个词明晃晃地刻在脑门上,变成一条鸿沟,等闲跨不过去,所以星河连站都站得比以前远,这是各自都该谨守的本分。
太子在燕居的时候,打扮很随意,不像平常冠服严谨,不过虚虚拢着头发,行动过后有几缕落下来,垂在颊畔,五官异常柔和。他不说话,只管看他的书,星河无事可做,便只好去看他。可是看着看着,发现那侧脸上浮起了笑意,唇角逐渐上扬,仰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不知看的什么书,看得这么高兴。星河正纳罕,听见他说:“看傻了吧?本太子果然如诗如画。”她一惊,悻然调开了视线,没有应他。
好在他这回并未顺杆爬,一手支着头,一手摩挲书页,漫不经心问:“公主府的案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星河道是,“安排了一个伙夫,明儿十二司会审时把人咬出来。高知崖的动向,咱们也已经掌握了,等拿他归了案,自然有他近身伺候的人出面指证他。”
太子点了点头,“物证呢?”
“衙门到时候派人过他府上搜查,乌头、鹤顶红,要多少有多少。”
太子长出了一口气,女人办事,也能像男人一样滴水不漏,真是难得。案子当天断不断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有话往皇父耳朵里传。事儿闹起来,可能不大好看,可对他来说,越不好看就越有胜算。
他把书合起来,抬手挠了挠头皮,“你给我篦个头吧。”说罢起身,往铜镜前去了。
星河应是,伺候他坐下,从抽屉里找出梳篦来,解开他的发带,放轻了手势替他梳理。他受用了,闭着眼睛叹息,“刚才要真幸了她,你心里什么想头儿?”
星河手上顿了顿,什么想头?没什么想头啊。可真这么说,不会又有坑在等着她吧!
“主子希望我有什么想头?”她这回很谨慎,一面给他篦头,一面紧紧盯着他。
他掀起半幅眼皮,从那一线微光里睥睨她,“拈酸,八成很伤心,觉得我再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她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死,发现这位主子自说自话的功力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他几时属于过她?从来都是他发号施令,她在底下点头哈腰应承,要说有关系,也是她当牛做马。
她僵着脸皮一笑,“那不至于,我替您高兴来着。”
结果他一哼,“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