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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各驾各的船,秦天在前,顺子在后,滔滔滚滚的洪水中,仿佛变成他们孩提时代听说过的洞庭龙王的虾兵蟹将,要去投奔什么安生之所。
这样的夜晚,啸天湖那些守在家里的妇女小孩也不能入睡。风掀烂了屋顶的,只好让它再去掀烂。黑咕隆咚,找到一处角落,避开纷纷扬扬落下来的茅草黑灰和可能掀下来的竹木桁条,拿条被单或衣服蒙住脑袋,管他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屋子没烂的,母子们抱成一团,提心吊胆蜷缩在床上,听呼呼啸叫的风,口中喃喃祈祷:菩萨保佑,莫倒围子!菩萨保佑,莫倒围子!
这样的夜晚,无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全啸天湖人像闷在一个巨大得无边无际又窄小得紧逼人身的蒸笼里,风掀腾着水,水变成火,用另一种酷热煎熬他们的肉体与灵魂。
秦天他们其实也像一锅沸水里的两只虾米,只是这虾米有两层甲壳,一层是木船,一层是意志。
两只虾米终于爬进与啸天湖咫尺之遥的丘陵地区的瓦窑村口。
秦天靠近到窑下码头,回头一看,顺子的船却漂在黑幽幽的一片水面上。
他急忙将船划过去,凄迷星光下,顺子肚腹枕着横梁,完全瘫软在那里。
顺子声音沙哑地说:“我骨头散架了……”
回到窑厂,兄弟俩坐下喘气,顺子忽然哑着嗓子说:“这么吓人的水,真要祭河神啊。”
秦天“哼”了声,狠狠道:“水师公搞鬼,扰乱人心!”
顺子说:“竹村他娘早就要寻死,去年还上吊……”
“她要死是她自己的事!”秦天气愤地说,“村里决不能这样干!”
“好多人都说试一试,姚先喜呀,长根呀……”
一。活人祭神(3)
秦天一挥手:“你少啰唆!让我歇口气好不好?”
两人闭了嘴,眨眼工夫,就响起隆隆鼾声。
当秦天猛然惊醒时,天空已微露曙光。他大吃一惊,出门奔到窑厂山顶,向啸天湖眺望。辽阔的闪烁银白水光的江边,那片家园在晨光中顽强地抖擞着疲惫而憔悴的绿意,蜿蜒如练的长堤也暂时无虞。
秦天略略放心地点了点头,“又一天过去了!”他听出了自己喉咙里沙哑黏连的声音。“哎,谁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立时就眉头紧锁,无数心事重重袭来,“啸天湖啊,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啦!”
二.小猎手(1)
铁牛、小胜、秦三沿大堤溜达一阵,面向河水坐下来。
黑瘦矮小的小胜翘着下巴喊:“看!美鸡子(鸊鷈)!”
在平静幽蓝的水面,两只形如半大鸡的正随着轻微水浪一闪一闪飘动。从云层穿过的暗热阳光下,它们头顶和双翅的靛蓝色羽毛闪烁青铜般光泽。有时一只潜入水中,有时两只同时潜入水中。潜水时,只见双翅一抖,甩起一串银珠似的水花。有时又像踩水游泳的人,身体隐在水中,只露出短而尖的嘴巴和镶着黄缎子边似的圆圆的鼻孔。
铁牛拾起泥块使劲掷过去。泥块在离它们不远处“砰”地溅起水花。两只鸊鷈“呼———”振翅而飞,身下带起一条银烛似的细细长长的水柱。它们并不远飞,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落下来,头并头尾并尾在水面一摇一摆遨游,发出“嘟噜噜———”“嘟噜噜———”鸣叫,向岸上的小捣蛋鬼们示威。
铁牛没劲地坐下来,“我要像它能射猛子就好。”
“我们比赛射猛子好啵?”小胜说。
“我射不赢你。我们打架吧?”铁牛头昂到小胜眼前。
“打就打,哪个怕你呀。”小胜站起来往手心吐唾沫,拍了拍,一边退一边摆架势。
秦三拉住铁牛说:“还有心打架啊。”
三个人懒洋洋沿堤坡走到田塍上。
两边稻子已经青中带黄,因为渍水,软软地勾着头。水下那截禾秆已成灰黑,走在路上可以闻到浓浓霉味。
铁牛脑袋左晃右晃,他的小辫子就左甩右甩。走在后面的小胜忍不住扯了一把。
铁牛回头一凶:“莫搞!”
小胜说:“你家哪个要你留辫子?丑死啦!”
铁牛又回头一凶:“要你问个屌!”
秦三拉开铁牛,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铁牛一边脚踢路边的稻子,一边闷闷地说:“唉,我就怕倒围子淹死我的梅树,还有一蔸好壮实的黑豆。”
突然,三个同时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听到不远的稻田里传出“董!董!董!”的叫声。
他们沿田间小路迅速朝有声音的稻田跑去。
声音突然没有了。
“别动,不要讲话!”秦三指指两个同伴。
他们蹲在两旁比他们头顶还高的禾苗下。
声音又来了,“董!董!董!”
铁牛附着秦三的耳朵说:“就在这丘田里!”
他们猫着腰,踮起脚板,向那声音接近。
终于从分行的禾苗中,看到一只像黑母鸡那样的野禽,当地人称之“董鸡婆”。它在半青半黄的禾丛中,一步一步踏着浅水走路,“董———”一声叫,脖子就向前一伸,脑袋上那件鲜红的东西就一闪,一副高傲自得又小心谨慎的样子。
秦三悄悄指派两位同伴:“你走那边,你走那边,我守这里。”
两个孩子龇牙咧嘴喜不自禁,撅起屁股从两边小路包抄过去。
秦三偷眼瞟去,那家伙好像察觉到什么动静,不叫了,伸长脖子,警惕而恐怖地东张西望。
因为两侧的包抄者看不到董鸡,还一个劲朝它侧后奔。
董鸡已经确信附近存在危险,头一低,在禾行中间急急蹿跑起来。
偷袭只好取消。秦三站起来大喊一声:“朝田中间跑!捉住它!”他首先冲锋,两手挥打禾苗,脚踩着水,一路噼噼啪啪猛扑过去。
两侧袭击者应声而起,高一脚低一脚,踩得稻田一片稀里哗啦。
董鸡凭它个小灵活的优势东蹿西藏,还是敌不过三条猎狗般气势汹汹的袭击者,居然发出一串“嘎嘎嘎”的叫唤声,好像喊救命。
一会儿铁牛看见了,大叫:“在这里在这里!”一会儿小胜看见了,“在这里在这里!”
秦三机智沉着地边走边看,眼见董鸡婆的红脑袋在黄黄的禾苗里一闪,一个鱼跃,管他禾苗不禾苗,泥水不泥水,直扑过去。
董鸡在万分惊恐中突然“嘎———”地一声长鸣,“扑扑扑”翅膀乱扇,脚爪带着水草田泥,擦秦三头顶掠飞而过。秦三没来得及爬起,小胜、铁牛就眼睁睁看着这团黑羽毛带着一个鲜艳惹眼的红点子,忽闪忽闪飞越几丘稻田,落到一片禾苗中去了。
“完了完了!”袭击者们眺望远方稻田,一阵哀叹。
三位狩猎者捧水抹脸,怏怏地踢蹋着踩倒的和没踩倒的禾苗,朝路上走。
突然秦三说:“董鸡婆蛋!”
大家围过来看,几棵被董鸡弄得倒在一堆的枯死禾苗上,一个圆圆的、用稻草软叶铺成的、蒸钵大小的光溜溜敞口窝里,摆着四只麻绿色禽蛋。
他们高兴极了,秦三连窝捧起,飞奔上路。
他们拿着比鸡蛋小而圆似乎还有微温的董鸡蛋左瞧右看,放到耳边摇摇,又向阳光照照,尽情享受围猎的收获。
秦铁牛玩到太阳落水才回家。一进屋,捧着两个董鸡蛋就寻妈妈。屋里已经黑麻麻,后面厢房传来巧月姐姐剁猪菜的声音。
铁牛摸索着打开碗柜,拿个碗小心翼翼摆下董鸡蛋,到灶头圆洞里摸到还有些烫手的饭钵,揭下盖碗,筷子插了两插,出来坐到门坎上吃。
菜是蒸茄子,虽然没油,放了米汤的,吃起来很软和。饭里有剁得很细的红薯根。狼吞虎咽吃完饭,到水塘边打半桶水洗了脚,寻出底里有层黑泥垢的旧布鞋穿了,坐到门坎上,听见住在前边厢房的外婆的咳嗽声。
二.小猎手(2)
“外婆!”
外婆应了声,“玩得这么晚呀,你妈妈发脾气呢。到哪里玩去了?”
外婆有一盏很小的豆油灯,像庙里菩萨前面的灯。一个铜铸的碟子,下面弯弯的杆,杆底一个雕着些小妖怪的铜座。外婆的油壶收藏在床后,是个方形铁皮壶。油灯干了,她就颤颤巍巍端起油壶,向灯盏滴几滴油,用筷子把上端干枯的灯芯挑转头来。外婆除非积麻、纺线、补衣服,平时她是不点灯的。外婆老了,皱巴巴的手已经纳不动鞋底了,只在白天纳一纳袜子底。铁牛冬天穿的那双布袜子就是外婆纳的。
他见外婆敞开着那只掉光了漆的木箱,把几件衣服叠在一个包袱里。有一件薄薄的棉袄,油灯下有些发亮,不像平时穿的家织布。铁牛伸手摸了摸,外婆把他的手拿开。
“这件袄子,是我到肖家来镇嫁(陪嫁)的衣服,是洋绸面子呢,我到肖家再没制过一件好衣服。”
铁牛似懂非懂,又见外婆拿出一双奇怪的鞋子,是红的,看上去硬当当、脆薄薄,好像纸壳糊的。
铁牛问:“外婆,这是什么鞋?”
外婆说:“这呀,是外婆到黄泥村去穿的。”见外孙似乎没懂,又说:“是外婆死后穿的呢。人到阴间去呀,要是没鞋穿就走不动,还会缠着这个家里。”
铁牛顿时觉得萤火虫似的灯影外,有什么黑家伙一晃一晃,心里紧张起来。
外婆把寥寥的衣服捡到一大块四四方方的青布里,然后对角折起,打了结。
外婆挽着包袱,一颠一颠走到床边,撩开蚊帐,将包袱放到床上。
“来,”外婆拉一下铁牛,便坐到矮靠背椅上,让铁牛站在她两腿中间,“你几天没梳健毛(辫子)吧。”外婆就哆嗦着手解开他辫尾那条小布带,用梳子一下一下轻轻地刮,然后把垢结的泥块仔细拈下来。
除了父亲,铁牛的亲人都给他梳过辫子。妈妈每次都像完成任务似的,用力刮几下,一推:“好,捡粪去!”秀月姐姐梳得好,又不痛,又能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