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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诸卿确实辛苦。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不说,竟还遇到百年难遇的天灾。能平安归来,已是不易,更妄论平乱县丞。诸卿胆魄过人,何山县处置得当细微,免除后顾之危,朕甚感欣慰。”顾登恒放松地将手搭在桌子说,道:“该奖赏几位才是。如此,有何需要,尽可直言。”
众人皆是委婉推却。
顾登恒:“罢了,你们这群臣子啊,总是战战兢兢,生怕朕与你们动怒。无罪就求恕罪,有功却不敢邀功,实在太过小心。与你们推心置腹,你们却僵持客套,浪费朕的功夫。朕现在饿了,你们几个留下,陪朕一起用膳。”
他说的是埋怨,语调却很高兴。几人不敢推辞,跟在他的身后,相继落座。
顾登恒以往吃饭总是很快,这次有人陪着聊天,就慢了下来。
席间跟顾泽长多说了几句话,叫对方受宠若惊。方拭非言语风趣,用词夸张,将顾登恒逗得大笑连连。
顾登恒看着她,忽得咳嗽起来,目光微沉,笑得泛出眼泪。
等晚膳用完,天色已是大黑。
叶书良等人告辞请回。
顾登恒点人道:“方主事,你先留下。”
几人心里皆是一惊。
叶书良和顾泽长同时扭头看他。
顾登恒似若未觉,跟身边的内侍说了两句,让另外两人先退下。
书房里点上了等,莹莹照亮角落。方拭非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五官却不清楚。
顾登恒声音稳了下来,说道:“老五身边带着的侍卫,已同朕详细汇报何山县的事情。节度使之死的真相,朕不与你追究。不管是不是你做的,此事都过去了。他在江南贪腐舞弊,实在过分,朝廷早晚追究整治。可你的果决聪敏,忠心宏志,朕心中了然。以你才学,任金部主事,确实太过屈就。不知道你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前途大事,你不要再同朕置气了。”
方拭非忙道:“臣不敢。只是于户部颇为憧憬。此行更是多亏叶郎中照拂,受益匪浅。臣之所学,比之叶郎中,实在浅薄,难登台面。”
顾登恒抬手示意:“你不必在这里自谦说自己菲薄。他们都跟朕夸你,说你是不世之才,朕看着也喜欢。朕是很想重用你,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方拭非:“臣惶恐。”
屋内烛火跳动。
顾登恒叹了口气,继续道:“可那人究竟是谁啊,朕总是想不起来。或许是朕太久没见他,才让他的样子,在朕脑海里都模糊了。每次从你离开,朕都觉得即恍惚又遗憾。他是谁啊,究竟是谁?朕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方才你在桌上跟朕说笑,朕忽然想起来了。物是人非啊,竟如此难料。”
顾登恒看着远处,惆怅道:“二十年啊,二十年。朕当初看着他长大成才,成家立业,未等他传承子息,他就去了。朕当时觉得朕会一辈子都记得他,到后面时间久了,就不常想起。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也忘记了,实在残酷。前几日想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长得是什么模样?看着他的画像,也觉得不像,他不该是这样的。今日见到你,朕险些叫出声来。”
方拭非:“陛下折煞小人了。”
“你二人哪怕容貌五官不像,性格举止也有三分形同的恣意,或许真是有缘。”顾登恒说,“也或许是因此,杜陵那不知趣的老顽固,才会留下来教你了。”
方拭非抿了下唇,正在思考该如何接话。
内侍提醒说:“陛下,吏部侍郎与起居舍人已到。”
顾登恒:“宣。”
顾登恒说:“朕年事已高,想留个人在身边陪朕说说话。方拭非,你就调去中书省,或门下省。五品官也好,四品官也好,朕随你挑。你不做言官,那就做舍人,再不济,做给事中申理冤滞,这样如何?周侍郎,有空缺之位否?”
吏部侍郎心中惊诧,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连忙埋下头,将脸藏起来。
方拭非叩首道:“陛下。陛下先前说,此行何山县治乱有功,若有所求,尽可开口。”
“你说。”顾登恒已有预感,她又要假意推诿,冷下声道:“你想好了再说。”
方拭非:“臣其实已翻来覆去想过许久,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陛下既然首肯,那臣斗胆进言。”
方拭非稍抬起头,从下方仰视着顾登恒。
这样的视角,对方身形变得特别高大,还有种威严压迫之感。
方拭非说:“请陛下对外重开运河,允民间商船入河。”
顾登恒沉默着,其他人更是屏住呼吸,不敢做声。
房间内一时落针可闻,气氛诡异紧张。
吏部侍郎如芒刺在背,吞了口唾沫,冷汗簌簌直下。他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以免被顾登恒迁怒。
这算什么事?大半夜了,这样倒霉的人都能给他遇见。
或许是过了许久,顾登恒才出声道:“方拭非。”
“臣在。”
“你脖子上这脑袋,沉吗?”
因为夜里尤为寂静,外面连下人都少有走动了,顾登恒的声音就变得宏亮清楚,其中森寒,听着就让人泛起冷意。
“沉。”方拭非说,“臣虽愚钝,可也晓得为国为民,这脑袋里装的是天下兴亡的大事,如何不沉?”
顾登恒冷笑:“就怕你顶不住。”
方拭非:“也不是臣一人在顶。陛下圣明,是以天下贤才广而聚之,百官清正廉洁,一心为民。臣之忧虑,与陛下重任相比,不值一提。”
顾登恒深吸一口气:“你出去。”
方拭非小心起身。
顾登恒:“跪着。”
方拭非一言不发,退到门外,平地跪下。
屋内又静了片刻,顾登恒呼吸沉重。
顾登恒猛得站了起来,将桌上奏章用力砸下。怒吼道:“朕早就说过!谁再在朕面前提商船运河,就先将脑袋提上来见!方拭非,啊,运河?你就等朕死了,再来打这主意!”
书房内众人皆是抖了一抖,暗自叫苦。
第78章 责问
顾登恒还想批阅公文; 可被方拭非气得实在静不下心。提笔看了会儿; 直接摔到地上。
他起身往外走去:“搬走!”
身后一串内侍匆忙跟上。
推开大门; 夜风猛得灌了进来。橘灯的光影下还跪着一 人。
方拭非挺直着腰背; 见顾登恒出来,低下头伏在地上。
这姿势就不方便顾登恒踢了。
他假装自己看不见; 越过人径直走了过去。
方拭非昨夜被留在宫中; 第二日早晨金部点卯也未到。
林行远在家等了一夜不见人回来,担心不下,大早到户部找人。叶书良听他描述也很惊讶,才说昨夜方拭非不跟他一起出来; 而是被陛下单独留下,后来怎样了不知道。
户部众人顿时唏嘘。看来不只议事,竟然还留着过夜了,这是何等恩宠?上一位陛下这样器重的官员是谁?记不住了。反正她这是飞黄腾达的命啊。
看来以后对方拭非,他们要讨好一番了。
林行远听闻,不见放松,反而更是忧心忡忡。
叶书良宽慰他两句:“何山县一事,我看陛下是真的高兴。昨天用膳的时候; 方主事与他也聊得开心。他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加上陛下一直喜欢他; 不会出问题的。”
林行远也只能干笑。
方拭非是审时度势,她送起死来……那也不是正常人能体会得到的。
李恪守眼睛都红了。
唉,一代新人换旧人啊。想想他以前也是靠张嘴说得龙心大悦; 陛下的恩宠做不得数的。
李恪守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自然当是好事,心里正嫉妒着。
正午的时候,方拭非还是没回来,才隐隐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王声远自早朝回来,一声不吭,未对方拭非的事做任何评价解释,但也并未动怒,那态度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李恪守从他这里探听不到,就开始独自寻思,寻思出了一堆问题。
方拭非要是出事了,这风声怎么也该传出来了。她要是没出事,在宫中留这么久做什么?
哦……
李恪守就明白了。
或许是受陛下器重,升官调出户部了。而方拭非忘恩负义,干脆连户部都不回,才惹得王声远不高兴。
解释得通。
比他还急的,是林行远。
晚间,王声远出来道:“陛下有事,要召户部官员入宫一趟,顾侍郎哪儿去了?是回去了吗?”
底下人打:“似乎是回去了。”
李恪守匆忙举手:“我去!王尚书,下官陪您去!”
王声远敷衍道:“也可。你还记得六七天前整理出来的账册吗?”
李恪守:“自然记得。我同顾侍郎一起过目的。”
王声远:“那就准备准备。”
李恪守匆忙去后头换衣服,随着王声远一道进宫。
由王声远领着,临近书房前,发现那里跪着个人。
李恪守乍一眼看,觉得那身影特别眼熟。再乍一眼看……
这不就是传说中要飞黄腾达的方拭非?!
他看得太入迷,以至于到台阶的时候,直接绊了下,重重扑倒在地,将侍卫与内侍都吓了一跳。
方拭非抬了下头,又低回去。
李恪守不敢叫出声,忍着痛爬起来,臊红了脸,跟在王声远的后面进门。
顾登恒请他们过来,根本不是为什么大事。该说的之前已经说过了,现在又重复一遍。不知是何深意。
李恪守下巴和手掌还疼,没听进去多少东西。书房内两个人也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聊了许久,只字未提方拭非。
到临走时,顾登恒才终于道:“王尚书,把你们部那方拭非,带回去好好说教。问他,知错了没。”
王声远忙道:“是。”
顾登恒补充说:“不要叫朕再看见他了!”
王声远又应了声,扯着李恪守的袖子示意,躬身退下。
二人走到方拭非的面前。
王声远问:“站得起来吗?”
方拭非用手撑着地,姿势扭曲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