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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斟满了,乘李向南转头往窗外看时,她把一百片安眠药研成的面倒在他酒杯里,用筷子搅和了。他转过头来,两个人凝视着干杯。她看着他把酒饮完。好,一会儿你就该睡着了,而且永远不醒了。但她眼前却迷糊起来,永远地睡着了。
楚新星看不惯几个男人这样宰割一个姑娘。倘若把你们哪个爷们儿如法炮制一下,你们谁也没小莉吃得住(她够了不起的。),早恼了。啥事也别这么当真,人们相互自在点,悠着劲儿过活。这是干吗?得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我觉得顾小莉比我写得好。他甩出一句,溜溜达达走到冰箱前,拉开门打量着:有什么喝的没有?挑挑捡捡提出一瓶啤酒,拿过个大杯,噗哧,开了瓶,冒着白沫,咕咚咚倒满,加上冰,自顾自一饮而尽,又倒一杯,再饮而尽。
“你别给大伙儿扫兴了。”杜正光圆活着气氛,“该你解剖小莉的第四层次了。”
童伟、饶小男都感到了楚新星这个态度中的含义了,有了点不自在。
“新星,你这可不像话。”童伟笑着嗔道,“小莉求我们大家帮助剖析她,我们几个都坦率谈了,你怎么不贡献贡献?”
楚新星又端着酒杯溜溜达达走了几步,身子微微颠着,觉得自己年轻帅气。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很放松地坐下,跷起二郎腿:好,非要我说,我就说几句。
小莉,他没睡醒似地眨着眼,目光却看着地下,让我分析你的幻觉、潜意识层次?你在小说中写了几段幻觉,我觉得不怎么成功,好像是图解弗洛伊德理论。那个女记者的幻觉还不错。可能是你自己的吧?像那么回事。要分析潜意识,我只觉得,你性欲很强,又很压抑。错了,算我胡说八道啊。
小莉垂着头。
这不看幻觉也能看出来。你描写景色,那满山坡的草,像男人胸脯上茸茸的毛。那山梁,像男人结实的臂膀。到处是女性的性观照。还有,第五层次,上帝的声音,我一块儿说了吧。我觉着,那些声音,有的我也听见过。我自己也有些说不清的神秘感觉,和你的差不多。我说完了。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一切都还圆满。童伟这时便讲话了。思想更深刻,态度更温和,解剖刀要使对方颤栗,流了血,晕眩了,不要紧,又有微笑的抚慰。侃侃的,从容的,含着张力,他表现出了别人难以企及的高水平,再骄傲的姑娘也会拜服。杜正光永远觉得自己最有思想,跟着讲更精辟的话。比着表现。女人永远崇拜强有力的男人。饶小男继续发挥他的唯意志论。童伟觉得杜正光浅薄拙劣;饶小男觉得童伟别有用心;杜正光觉得别人都不及自己讲得好;三个人都认为沉默的楚新星可以忽略。
小莉头垂得更低了。独白。感觉。幻觉。身边没有上帝。
她那年八岁,与父母同在干校。
水龙头离住房二十米,她端着一个大铝锅去打水,只半锅,回来了。母亲高兴了,夸奖道:小莉真能干。她小鸟一样,又跑到水龙头端着满满一锅水回来了。母亲一看更高兴了,拍拍她的肩:咱们小莉真能干,再接着打吧。
她却一下明白了:母亲夸她,并不是因为她能干。
她第三次端着锅回来了,板着脸放在地下。母亲怔了:浅浅的一锅底。她看着母亲,母亲想笑,想说什么,脸尴尬地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浅浅一锅底水在地下示威。她转身走了。
这是儿时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
上卷:第三部分只是一个性饥渴的女人
她被无数把刀解剖完了。一无是处。她那么肤浅,幼稚,可笑,毫无希望。除了被压抑的性欲,没有任何东西。而这又多么可悲:在男人面前,只是一个性饥渴的女人。谁都可以看不起她。她彻底完了。今天才认清自己,扒掉皮以后。她根本不是骄傲的公主,更无白马王子朝她走来。一切都是痴心梦,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学生,没教养。饶小男是才华横溢的,过去没有理解他;童伟是深刻不见底的,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一眼看穿的浅水;杜正光是有丰富阅历的,看过数不清的书;楚新星翻两页稿就看出自己性压抑,天才;梅冰冰有教养,在沙龙中是令人尊敬的女主人;自己是什么?掉眼泪了?没有,但眼眶湿了。各种言辞像锋利的冰凌包围着她,划伤着她。她的身体是烫热的,鲜嫩的,早已汪汪地淌红。各种各样的目光也射穿着她。周身是血管,中间一颗心脏,晶晶莹莹,谁都看得清。
人们又来安慰她:这样分析你,可能过于坦率了,是不是受不了?小莉没这么脆弱吧?又有谁笑着说。她分不清谁的话,只觉得在受审判。她是女人。没关系,她低着头说道。该有的礼貌。人们又说了些什么。她微微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人们看见她潮红的眼睛),表示她的理解。这一瞬间,她看到了男人们复杂的目光。有关心,有恻隐,有怜悯,有不安,还有……那是欲望,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她的感觉不会错的。但她的理智还蒙昧,没有清楚的内心独白。
她把头抬得更高些,谁也不看。我渴了。她说。你想喝什么?人们都关心起来。梅冰冰立刻走过去开了冰箱。就啤酒吧。她笑了笑说。因为她被解剖了,就有了被关心的权利了?她的理智模糊,独白若有若无地跳跃,只有本能的冲动在驱使她朝前走。她不知道下一步将如何走,却朦胧感到了那是什么。地平线的茫茫烟霭下,一轮血红的落日。周围是高楼,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众人注视中把一瓶酒都饮完了。她情绪开始活泼,鲜红的曲线又跳动起来。我给你们表演一段体操,好吗?
人们惊愕,但立刻就兴高采烈地捧场。她看到了男人们相互瞥视的目光中含着的嫉妒。理智来不及化为独白,直觉掌握着一切。
她兴起,又倒了杯甜酒,兑上冰水笑着一饮而尽,然后哗一拉拉链,把红色的连衣裙脱掉了,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薄纱衬裙,透明的,露着她美丽的身体。众人全呆了。她说:你们别封建。又脱掉衬裙。男人们一个个动弹不得,想笑不能笑,想说不能说,想看不能看,想不看又不能不看。都痴了。披落的白雪一般,白纱衬裙轻盈地飘下,像到人间沐浴的仙女的衣裙,优美地搭在了沙发背上。小莉穿着雪白的三角裤,戴着雪白的胸罩,几乎全裸地亭亭玉立着。
人们没有呼吸,没有动作。只有她青春的、光泽的、洁净的身体在放光。
她又笑了笑,看着男人们。然后一个仰身,舒展手臂做了一个美丽的体操动作,像雪白的天鹅在飞翔。身下是蓝天白云,锦绣般大地。她骄傲极了,她俯视人间,俯视男人。男人们目光痴呆。有人想笑,笑得很难看。
她做着自由体操,柔和,潇洒,优美。为了给她腾地方,男人们纷纷往后退,乘机都活了过来,有了打破尴尬的赞美声。
她一个动作迅疾舞到杜正光身旁,吓得他往后一缩。她定住格,冲他微笑,能闻见他男人的汗味。我美吗?她问。美,美。杜正光被她的美丽逼慑得喘不上气来。想拥抱一下吗?她仍然微笑着。不啦,你接着跳吧。
她微微一笑,又一个突兀的动作,舞到了童伟面前。他也后退了一步,贴着墙。我美吗?她又定住格,微笑着,她身体的气息笼罩着对方。很美,童伟的回答比杜正光有谱。她将手臂轻轻搭在他肩上:愿意拥抱我吗?你先跳吧,小莉。童伟尽量用爱护的声音说道,却含着不自然。
她又定住格,立在了饶小男面前。她的手臂直冲他的脸伸去,他也吓得后退了,靠在了未婚妻身上。你不是一直希望得到我吗?可你连吻都没吻过我。现在敢吻我一下吗?小莉,饶小男尴尬地笑了笑:我没你这么解放。她又一笑:你不是讲要扔掉外壳,人欲横流吗?你不也和范仲淹一样了?你现在有没有欲望——说真话——要搂着我睡觉?饶小男期期艾艾,梅冰冰眼里露着一丝惊恐。
她又舞到房间中央,一个芭蕾舞的旋转,立住。优美地向前平伸手臂。你们不是要解剖我吗?来啊,别没勇气呀。你们讲来讲去,最终不是为这个吗?怎么都孬种了?
痴,呆,尴尬。
你不是讲我性压抑吗?她又站在了楚新星面前,你敢和我一块儿去饭店开个房间吗?
楚新星静静地凝视着她。
你怎么不回答我?她看着他。
小莉,人是很恶的,又是很伪善的。你今天该觉出来了。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请允许我送你回去。他又说。
不和我一块儿开房间?
你要开房间可以,我在房间里守着你。
你不怕她生气?小莉一指他身后。
楚新星回头看了看他带来的姑娘,她正盯视着他。我不怕。
为什么?
我已经爱上你了。我准备向你求婚。
那她呢?
我没有向她求过婚。
小莉一动不动。
你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姑娘。
她的眼睛一点点湿了,晶莹的泪水渗透出来。她一下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哭了。除了她的哭声,房间中一切都凝冻着。一个僵死的世界。
上卷:第三部分在楚新星脸上吻了一下
死了吧,尴尬的世界。
你走吗?过了好一会儿,他问。
走。她松开手,穿上衣裙,旁若无人,周围的人似乎不存在,不动也不语。
穿好了,她打开书包,把那份《新生代》小说稿又拿出来,咬着牙用力撕着,一本又一本地撕成碎片,抛在地下。人们都呆呆地看着她。她却冲大家笑了笑:我确实写得不好,柴透了,撕碎了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