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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你太累了。”语气平静。
她喝多了,失态了,脸肯定扭歪了,头发肯定蓬乱了,不成人样了。可林虹还平平静静地坐在那儿。她更恼怒了。“你别觉得自己了不起,春风得意。”她冷笑着。
“我没有……”
“你以为别人不了解你的底儿?都拿你当天使一样?”卞洁琼从牙齿缝里冷冷地往外说着,她在紧咬的牙关中感到着自己的狠毒。
林虹看着她。
“你的身世不也和我差不多吗?这两天在电影厂谁不背后议论你?顾——晓——鹰——,对吧?我看你还不如我呢。我马上可以去香港、去外国打天下,那个世界不在乎这些。你呢?”
上卷:第四部分压制着自己不愉快的回忆
林虹用冷静的目光打量着对方。卞洁琼的脸部掠过微微的抽搐。歇斯底里发作了一通,她显得比平时难看了。她像受了惊恐跑回洞穴的小动物微微地喘着气。受过侮辱而要去侮辱与自己同命运的人,自己发疯了,也要让别人跟着发疯,这真是人生的悲剧。
寂静此时显得很残酷。它使时间停顿,使刚才的全部言行举动都冻结了,灵魂曝晒了,受别人的审视也受自己的宰割。寂静生出无数把锋利的刀,亮晃晃的一起过来剖析着她的皮肉。她真希望再有几杯酒,添点醉意。“我是喝多了……”卞洁琼站了起来,半摇半晃地走到桌旁,端起林虹刚才倒的那杯水仰起头一饮而尽。她沉重地放下杯子,手在杯子上半天没离开,目光凝视一点,矇眬起来。好一会儿寂静,她慢慢走到椅边坐下。“我是发疯了吧?”她侧对着林虹说。
林虹沉默不语。
“你恨我吗?”
仍然不须言语。
卞洁琼也不说话了。她对着镜子慢慢摘着发卡,发卡在玻璃板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她向后掠了掠头发,仰起脸神情恍惚地抚摸着眼角的皱纹。“真是人生如梦啊……”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人有几年好活的?年轻的时候一过去就全完了。想享受也享受不了了。”喃喃低语梦幻般在空气中飘悠着,渐渐消逝了,“听见我说话了吗?”
依然是寂静。
“你不愿理我了?”
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卞洁琼突然转过身,对着林虹,“我受不了这安静,我耳朵有毛病,我要爆炸了。”她双手捂住耳朵。耳鸣声像尖厉的汽笛震得她耳膜撕裂般剧痛,头颅要炸开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放下手,目光恍惚地呆坐着。“我是发神经呢,”她自言自语似地慢慢说道,“我今天心里不痛快。”
林虹抬眼看了看她,仍然没有说话。
“你成心不理我,你心就这么狠?我痛苦,我痛苦。”卞洁琼又有些歇斯底里。
林虹依然那样冷静,这是此时她唯一合适的态度。
卞洁琼垂下头,目光黯然地盯在了地上:“我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她的声音变得沙哑,“我根本去不了香港,我先生根本没有爱得我发疯。他是骗子,他没有钱,他的钱都在他太太手里,都是他太太的钱。”
林虹惊愕不解地看着卞洁琼。
“他早已有了太太。他花钱在香港开了个未婚的假证明,每年来大陆一两个月,我不过是他的姘头,我今天才知道。”卞洁琼垂着目光说道。
宾馆的房间里。卞洁琼怒气冲冲地追问过了,嚷过了,骂过了,打过了(打了对方两个耳光)。她呆呆地坐在床上。
他跪在她面前。
床上摊放着几封信。有一封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的朋友写给卞洁琼的,对她先生的情况作了详细介绍:他在香港有太太,有两个孩子,他没有什么财产,财产都是他太太的,太太是他的老板。
“洁琼,饶了我吧,我因为爱你才不得不这样做。我不爱我太太。她比你差多了,又老又难看。她身体不好,糖尿病,活不长了。我只盼她早死。她一死,我就接你去香港。你千万别告我;你要告我,我就完了。我钱是不太多,可每年总可以给你一两千块。我以后钱多了,就和我太太离婚,一定接你去香港。你饶了我吧。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他抓着她的手使劲朝自己脸上打着。
她两眼呆滞,慢慢抽回手站了起来,往外走。
“洁琼,这么晚还回去?你——”他提起马桶袋跌跌撞撞地跟了出来,“等一等,我送你回去。”……
“你打算告他吗?”静默了许久,林虹问。此时她一方面真的同情卞洁琼,同时也感到心中有一股强大的抗拒力:她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与卞洁琼有任何一致性,她绝不和卞洁琼等同起来,她不断压制着自己不愉快的回忆。
卞洁琼呆滞了好一会儿,慢慢摇了摇头,“怎么告他?告了,我又能怎么样?不过叫别人更笑话我。”
“这些,别人知道吗?”
卞洁琼冷冷一笑,“人们早晚会知道的,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这辈子,我算完了……”
“那你和他离婚算了。”
卞洁琼半天没动一下,许久,又慢慢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离?”
“我需要钱……”
林虹说不出什么来了。她看了看卞洁琼桌上的项链、戒指和床上一摊从马桶袋里掏出来的衣服。
“我完了……”
“别这么说,你还有你的事业。”
“事业?我还能搞到哪儿?我已经三十六了。”
“你不是才三十二岁吗?”
“那是我不愿说出我的真实年龄。”
“……”
“我原想去香港打天下,现在没门儿了。”
“那你打算……”
“还谈什么打算,混呗……”
上卷:第四部分林虹彻底的失眠了
“你看,这本电影杂志上还刊登了一封读者来信,看了你演的电影很感动,说你表现出了真善美。”林虹把一本电影画报递给她。
“真善美?我真可怜这些观众,可怜这些给我写信的,他们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卞洁琼没接画报,“我活不了几年了。有人对我说过,我只有两种前途:一个是自杀,一个是得精神病。”
“不会的,你应该多想想孩子。”林虹说道。卞洁琼有个十岁的儿子,寄养在她母亲那里。她很爱儿子,常和林虹谈起他。
卞洁琼低下头,玻璃板下儿子的照片迎面看着她,那么清秀,那么聪明,眼里蕴含着一点成年人一样的沉郁。“所以,我更没必要活太长了……”
明明,你好吗?来来,站到门框边,妈妈看看你是不是长高了一点,上次量身高划的印呢?噢,在这儿,又长高了半公分。妈妈又给你买了两身衣服。这是白衬衣,蓝裤子。你不是要少先队队服吗?这是一身运动衣,喜欢吗?妈妈记得你要这种镶白道的。试一试,正合适,真漂亮。来,再试试这双球鞋。那双破了,不要穿了,换这双新的。腿上的疤好了没有?把裤腿卷起来让妈妈看看。还没长好。以后当心点,不要再乱爬高了。这疤不要揭它,让它慢慢长出新皮来。这是又给你买的新书包。原来那个带儿不是断了?姥姥缝上了?缝上也不要用了。上学用新的。这是奶粉,以后早饭还是喝牛奶,吃鸡蛋。牛奶有营养,啊?听话,还是喝牛奶。
每次见到儿子,她总是手忙脚乱的疼不够。儿子的头发是黑亮光滑的,儿子的脸皮是白白净净的,儿子的个子是瘦瘦直直的,儿子身上还带着小时候的奶香。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抚摸儿子的头发,儿子的肩膀,她愿意给儿子脱衣裳,穿衣裳,系扣子,结领巾,渴望接触儿子的身体,闻到儿子的气味儿。只有和儿子在一起,她才感到自己的善良,感到自己是一个母亲,同时又觉得自己单纯快活,爱说爱笑,像个和儿子一样大的小孩。
好了,妈妈要走了,妈妈还要去外景地。你送送妈妈吧?送妈妈到胡同口汽车站。送到大杂院门口,儿子就停住了。
怎么不送妈妈了?
儿子看了看她,垂下眼沉默不语。
怎么了?
洁琼,你走吧,别让明明送了。母亲蹒跚地过来了。
怎么了,妈妈,有谁欺负明明了?
胡同里的小孩胡说八道他。
胡说你什么?告诉妈妈。
上次开完家长会……算了,洁琼,别多打听了。
卞洁琼明白了……
我现在常常做噩梦。有时候看见我自杀,有时候看见儿子大了,不愿见我……
——她冷冷地笑着,穿过嘲笑她的千万双眼睛,穿过蔑视她的世界,径直朝蓝光荡漾的海水走去。金碧辉煌的楼厦在海对面影影绰绰闪耀着。她一步步走入海中,水淹没了她,在她眼前一脉脉蓝晃晃波动着,身子轻飘飘地浮起来……
——她站在一壁黑色峭立的孤崖上,冷冷地看着下面——圆形的地平线下没有一丝光亮。地平线上的天空灰亮惨淡。她朝前一步,身子便向无底深渊坠落。数不清的黑色山峰,利剑般扎穿她的身体……
——儿子大了,很高大,很潇洒,双手插在裤袋中,站在一台大型电子计算机旁和一个女孩谈话。背后是宽大明亮的玻璃窗,他的神态高雅,偶尔还幽默地耸耸肩,一脸光辉。他转过头来看见她了,光辉顿时熄灭了,垂下眼默然不语……
可我知道,我马上还不会自杀。我在梦里怕死。梦里怕死的人不会自杀。我喜欢钱,喜欢享受,喜欢漂亮的首饰,喜欢男人奉承。看见照相馆橱窗里陈列着我的大彩照我就得意,立住脚端详半天,左顾右盼,希望行人认出我。他们围上来了,让我签名留念。我就高高兴兴给他们签。人围得越多我越高兴,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