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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难过的是儿女们都嫌弃她,除了把孩子寄托在她这儿的(孩子的生活费是另外的),每人每月只给她五元钱。他们说:我们一人五块,七五三十五,够花了。住在一块儿的四儿子也是单另过。她知道儿女们现在家境都不错,有彩电,有冰箱,有的还有地毯,自己这儿只有床,破桌子,旧式座钟,可她还想得开,人老了,要那些干啥?儿女们偶尔来了,她还要掏出积蓄买菜买酒,招待他们吃喝,心甘情愿。
这两天惠奶奶这儿一下热闹开了,大儿子有音讯了,在美国,要回来探亲。人还未到,钱先寄来了,一万美元。国内的七个儿女都从四面八方——北京的,沈阳的,青岛的——围了上来。有的搬来了自家的彩电:妈,您看吧。有的送来了洗衣机:妈,您用吧。有的送来了沙发:妈,您坐吧。糕点,糖果,蜂王精,人参,花花绿绿地都堆上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我都不用,能见着你们就高兴了。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几年没见面的都团簇在膝前,花儿朵朵,满园芬芳,蜂儿蝶儿乱飞,阳光一片灿烂。你们要什么,奶奶给你们买。你们想吃什么,姥姥给你们买。要自行车?要电子琴?卡西欧的?要小录音机,别在裤带上的?要什么都行。你们呢?她看着儿女们。他们倒都忸怩了。妈,我们什么都不要,就是来看看您老人家。不知是哪个媳妇说道。对,我们就是来看看您。满屋人都这样说。我要那些美元干啥?你们谁要就张嘴吧,我给你们。他们相互看看,都想说又都不好说。妈,一个儿媳说话了,要说困难,我们都不算太困难,要说不困难,又都有些困难。您一定要帮助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您一人给上一千美元,剩下三千美元您存上,利息也够您花了。大哥来了,说不定还要给您钱。妈,二儿子,一个体体面面的工程师稳稳重重说了话,钱呢,妈,您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您首先要把自己生活安排好,当然,大家也会照顾您,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不会争这些(是,妈,我们不会像有些人家,兄弟姐妹们争老人的钱。人们纷纷附和着)。这次大哥来,我很高兴。分别几十年了,好好叙叙吧。要说有什么事,我是搞建筑的,一直想到美国进修几年,看大哥能不能帮帮忙?另外,小欣(他抚摸了一下坐在身旁的女儿的头发)明年就大学毕业了,想去美国留学,也托大哥想想办法。惠奶奶笑了:你们见老大说就对了。二儿子说:是,到时候妈也帮着说两句。满屋的儿女都说开了,都知道老大是来看妈的,求老大的事先求做妈的。好不热闹。
大院的邻居们也都纷纷道贺。惠奶奶,您可真有福啊,养了这么个出息儿子,孝顺儿子。惠奶奶乐得脸绽开花:谢大伙儿了,真谢谢大伙儿了。她弯下腰左一把右一把,糕点糖果往大人身边的孩子怀里塞着。惠奶奶,您啥时候搬走,预先告我一声,这房子让我了。对方声儿小了。老太太没想到:我能搬哪儿去?哟,您的儿子从美国来看您,这多大国际影响,上级部门还不给您换个宽敞的好房子住?老太太懵懵懂懂觉着是这样:那这房子也得交房管局呀。对方凑上来说话了:那您就别管了,您要走,我预先就把我的柜子箱子搬进来,占上再说,房管局那儿我有办法。惠奶奶不答应也算答应了。可接着又有第二家来说,一个话儿。她为难了:我这是让谁啊?惠奶奶,您当然让我了。您看我一家五口住一间房,不让我让谁?又有第三家、第四家来说这悄悄话,倒让她没了辙啦。又有第五家来了,绰号尤老鼠,刚张嘴,她就说了:我搬不搬八字还没一撇呢。搬,这房子让谁,我也作不了主,好几家都说要了。尤老鼠话早接上了:惠奶奶,我不是要您的房子,我是要您的那。惠奶奶顺他手一看,是门口那间自盖的烂油毡顶的小厨房。您住高楼大厦,这破砖烂木头总不要了吧?到时候我把它拆了,盖盖我的厨房。您门外靠的几块破木板没用了吧?我先抱上去了。
下卷:第一部分太需要净化灵魂
庄韬一踏进金象胡同一号就感到憋闷。太拥挤,太肮脏。这他还能忍受,他什么环境都呆过,但这里的人太没道德情操,太需要净化灵魂,思想教育工作委实在全社会都头等重要。
他是从中学校长办公室回来的,从教育局的会议上回来的,从一个又一个大礼堂的主席台上回来的。台下上千名国家干部在听他讲话,热烈而有秩序地鼓掌;穿军装的在听他讲话,一片绿色;大学生在台下热烈而欢快的掌声;中学生一片密麻麻、闪闪亮的眼睛;小学生上千条红领巾,满礼堂红色。少先队员跑上来了,天真可爱,把红领巾系在他脖上,向他敬礼。他两颊映着红光,和台下孩子们一起鼓掌。
首长们,同志们,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们,八十年代的中学生们,红领巾们,我要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有崇高的理想。人有理想才不同于动物,不同于猪马牛羊。让你当没有理想的人,愿意吗?可能有的年轻人玩世不恭,会说:那有什么不好?这时,我就会又问他一句:让你当猪马牛羊你愿意吗?他说了:我当然不愿意。(台下一片笑声。他感到自己讲话的风趣的力量。)一个人没有理想,和猪马牛羊有什么差别呢?人的理想,第一,要和历史必由之路结合在一起,这样你的理想就有了科学性;第二,要为大多数人谋利益,为劳苦大众服务,这样你才是崇高的人,有道德的人。
我从1957年被打成右派,到1979年平反改正,二十二年中我被批判过几百次,“文革”中被揪斗游街无数次,又被劳改十五年,戴过三十斤的高帽子,吊过五十斤的铁牌子,打断过肩胛骨,打坏过左肾,打掉过四个牙,几天几夜饿肚子,关在死牢里没人管,我喝过自己的尿,吃过自己棉袄里的棉絮,右腿在劳改时被翻倒的马车砸断过。1959年在农村劳动时,和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1967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无期徒刑,妻子又被迫离了婚,真所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今天,经过这样的二十二年,我五十多岁了,还要做个有理想的人。
月光下,两个中学生在黑影憧憧的阳台上说话,一个男一个女。这是西院的北房,大院内唯一的一幢二层楼。楼下住一家,西院五号。楼上两家,六号,七号,原来横贯二层楼的长廊阳台也被花格木条墙一隔为二。男孩是六号的,女孩是七号的。
“宇宙真是大爆炸产生的?”女孩问。
“是。”
“那爆炸前是什么?”
“爆炸前就没这空间。”
“真不可思议。……宇宙年龄多大了?”
“一百亿到二百亿年吧。”
大四合院内,只要一关房门就各管各家,井水不犯河水。你是吃也好,喝也好,吵也好,打也好,搂也好,抱也好,别人听不见看不见就都是自己的事儿。可一到院里,公共的事儿了,就有矛盾了。
第一大矛盾是空间的争夺。“软空间”还好说,你家闹架了,开录音机了,声响了,吵了我啦,我也没辙,无形的侵犯,谁也没法儿说。大老粗了,不怕乱,我喝我的酒,搧我的扇,光脊背上流大汗,念书的,喝墨水的,除了皱皱眉,塞上点儿耳朵,也只有倒憋气,三班倒睡觉的就得久经锻炼,练出睡功了。
“硬空间”就动真格儿了,谁也不让谁。我家是一间房,这间房前的宽度都是我的;我家是两间房,两间房前的空地都是我的;三间房照样。你我相邻,就以隔墙中线为界,你是你的,我是我的,绝不相占。我要盖厨房,在我的宽度内,我要种花,也在这领地内,我要堆什物,不能伸一根木头棍去你那儿。有的人家还用砖码出半人高的墙来,圈出自己的领地。码的时候,左右邻居明白你的意思,从跟前过着,脸上装没事儿,心中却骂着:谁他妈要占你的地儿,瞅你分明得?你和他见面也要尴尬两天,嘿嘿地干笑笑。过了这一阵儿也便淡忘了,又融洽了,发现还是隔开来清静。空间的争夺主要在宽度上,至于在深度上,有个约定俗成的界限。东房人家盖的厨房,西房人家盖的厨房,中间的距离总要差不多吧?得走个人,过个车,晾个衣服吧?你盖厨房,我圈领地,相互都瞄着呢,结果东房人家的厨房外墙在一条直线上,西房人家的厨房外墙也在一条直线上,东西相等,在院中夹成个笔直的甬道,倒也符合美观。至于高度,一般没关系。你要盖得高,得有砖有料,不那么容易。太高了,先遮你自家的窗亮。
三维空间的争夺最后成了定局,谁也不犯谁。可是,你一旦搬走,左右邻居就会乘机把地儿放一放,他把厨房加宽点儿,我把围墙外移一点儿。过两天新户搬来了,人生地不熟,就住下了,还和左右邻居热热乎乎拉呱。他住了一阵,也要盖厨房了(旧厨房照例叫旧住户拆走了),这才忙着备料。有办法的,卡车呜呜地来,尘土飞扬地卸,一天就齐了,弄得满院人眼红心酸,都想到自己盖厨房的艰辛了;没办法的,备一两年的也有。然后也就明白:左右邻居侵吞着自己的地方。不过成了定局的事儿,也就不能更改。
尤老鼠住东院四号。他就是老住户,所以,虽然只住一间房,房前占的地儿却宽些。右边挤了谭秀妮两砖宽,左边挤了窦大妈一砖地。可他还没个像样的厨房,只有一个遮雨的烂棚子。
下卷:第一部分淋得像个落水的灰老鼠
尤老鼠有尤老鼠的办法。他姓尤,大名富贵,二十多年前,在厂里业余演京剧《十五贯》,他唱了一回娄阿鼠,就演变成了尤老鼠这绰号。长得又像;矮瘦,驼背,剃个秃头,尖头顶,走路东张西望,脚步匆匆。人们当面叫老尤,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