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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
默默地吃完饭。
“你想干什么,想回家吗?”林虹问。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一坐,想一想。”他答。
“我陪着你,好吗?”她和他起身,饭馆对面有个冷热饮部,下大雨,很冷清。两个人进到里面,二层楼上,要了咖啡果汁,靠窗坐下了,七八张桌子的小厅只有他们两人。窗外的雨还在白茫茫地下着,玻璃上淌着水。
他两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这桌子不太干净,你把这张报纸垫在下面,林虹让他抬了抬手臂,给他垫好——凝望着外面沉默地坐着。他想了许多,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白茫茫的,如这大雨。又很长时间过去了,他收回目光,“就想到这儿。”
“你都想了些什么?”林虹含笑问道,她总想活跃气氛。
“人什么事都能忍受。忍受住了,也就那么回事。”
“就这些,还有呢?”
“事业、理想是个很奢侈的东西;人最宝贵的其实只是生命。”
她凝视着他,沉默了。
当她挽着他下楼时,迎面有一对青年人相挽着上来。
竟是顾小莉与楚新星。
小莉打量着他们,脸上掠过急速变化的各种表情:“向南,听说你最近……病了?”
下卷:第二部分因是子静坐功法
一切生命都善于适应环境,人也不例外。
黄公愚很快就习惯了家中的新秩序。子女们各管各饭,大多早出晚归。新来的姜阿姨只做他和祁阿姨的饭,伙食明显比过去好了。院内也较以前安静些。只是夏平每日不在家中陪伴,颇觉孤寂。听说有个老年人俱乐部,不远,便与一两个老朋友晚上相约着去了。
一块钱一张门票。里面是个雅致的礼堂。中间是舞厅,有乐队,四面有些活动间。一桌桌围棋,象棋,麻将,扑克。香烟袅袅,茶气幽幽。围观的比下的、打的人更多,看样子都是些老干部、老知识分子,热闹而又不喧嚣。还有搞书画的,几条长桌上铺着白毡子和大幅白纸,摆着笔墨,围着一群老先生在写,在画,在评议,在切磋交流。有些字画挂在了墙上,众人指点。有一堆人在讨论气功,什么“内养功法”,“强壮功法”,“小周天练功法”,“放松功”,“意功”,“太极棒气功”,还有“因是子静坐功法”,一是静坐前后的调和功夫,二是止观法门,三是六妙法门。详而又详,玄而又玄。要买烟,买酒,买冷饮,买茶糖糕点,礼堂一角有个小卖部,全是高档品,年轻的女售货员冲你甜迷迷地微笑。舞场里不满也不空。有几十对在舞,多是老夫老妻——那是一眼就看出来的,也有不是夫妻的。来俱乐部的有不少单身的老头老太太,还有些不算老的五十来岁的妇女,他们都坐在舞场周围的一张张圆桌旁,看着聊着。“这倒是个说话解闷的地方。”他说。“可不光是说话解闷。”老朋友在一旁谑语道。“还可以活动活动身子。”他指了指舞场。“不,这还是丧偶的老年人找对象的地方。”老朋友点破道。他一听仰身哈哈笑了,表明这很有趣很可笑,心中却不禁浮想起在清华大学盛律明教授家做客的情景,那一对新婚的老年夫妻。
他来了几次,既不下棋也不打麻将。偶尔在书法堆中和人们聊聊,写几个字。慢慢,人们都知道了他,老干部,东方艺术协会的主席,有身份的人。他便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因为是老单身,也便有女人来认识他。
她,一个上了年纪的戏曲演员,五十多岁,胖胖的,白白的,见他坐在舞场边,便走过来坐下。谈谈艺术,挺投机。“黄老,您讲得真好。”她由衷地说。“不好,不算好。”他连连谦虚道。晚了,渐渐散场了,他们也常自然而然一起走出礼堂。“您是走着来的?”她关心地问,看着俱乐部门口的人流。“这么近,又不是开会,就不叫单位小车接送了。再说腿脚好好的,走走也是锻炼嘛。”他说。“那我送送您吧。”她说。两个人走了一段,随便谈着,多是她提问题,他讲。
偶尔,她也很随意地问问他家里的情况:“您和这么多子女住在一块儿,倒不寂寞。”
“住在一块儿有好处,也有不好处,互相太干扰。”
“噢……”
“他们有人劝我,把这一院房子换成几套房子,和子女们分开住。”
他站住了,到家门口了,看见夏平也刚从外面回来:“爸爸。”
“这是我的二女儿,夏平。这是黄阿姨。”
她也姓黄,叫黄桂花。
夏平越来越忙。要看的外文书很多,要参加的活动更多:听课,看未经译制的外国电影,外国艺术展览,贸易展览,书籍展览,参加外语学院的一些活动,和欧美留学生接触交朋友。她越来越主动地承担图书馆整理外文资料的工作。时间很紧,却比过去注意打扮了。乱买着吃饭,又要节俭,脸色倒比过去好了。中午,图书馆快下班了,她紧张而快乐地收拾着书籍,与她一起工作的莎莎笑着说:“你今天怎么也哼开流行歌曲了。”她一下停住,才意识到刚才一边摞着书一边在哼歌呢。从未有过。想着,笑了。
她试着翻译了一篇学术文章,想请羊士奇看看。他不是在《哲学社会科学译林》杂志编辑部吗?能发表吗?打电话,编辑部回答:他不在。又打一次,回答:他不在了。多了个“了”。怎么不在了?回答:他已调走了。调哪儿去了?调回原单位去了。原单位是哪儿?电话里没听清楚,是一个工厂。
他怎么了,出事了?电话中灰沉沉的口气让她有这感觉。什么事?那次在天坛公园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出来……
她若有所失地来到天坛公园的“英语世界”。这儿依然熙熙攘攘,松柏浓荫下,是密匝匝的人群和ABCD的声音。看了一遍,细细的,没有他。接连几个星期天都不见他了。周围接连有人与她用英语会话,她一一应对着,最后不再搜寻了,终于设法把他忘了,使自己逐步投入英语会话的兴奋中。她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外移动,她礼貌地终止会话,犹豫地穿过人群,来到“世界”之外。一个男人,高高瘦瘦的背影,垂着头在树下踽踽独行,偶尔往“英语世界”中看看。那背影的每一线条都很凄凉,像是被人群遗弃了,又止不住想来看看。她迟迟疑疑走到他前面,是羊士奇:蓬头,胡茬很长,眼窝下陷,黯然无神。
“你怎么了?”她听见了自己绵细的声音。
“我……”他沉重地垂下了头,头发很乱地披在前面。
“你回原单位了?”
他慢慢抬起头,呆滞的目光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打电话找过你。”
他又垂下头,手扶着树干。
“那怕什么?你回工厂还可以搞翻译嘛,人没有一帆风顺的。”她希望能安抚这个受伤的人。
他摇了摇头。
下卷:第二部分这是最后的安慰之辞
每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他只有一个昏天黑地的世界。于粉莲又到出版社哭天喊地,掏出农药要仰脖喝,楼上楼下乌烟瘴气,出版社要炸了,可它不能炸,只好和他羊士奇谈话,只好又请他回原单位。你翻译了什么东西,还可以再送来的——这是最后的安慰之辞。他抱着自己的资料、笔记、书稿回家了。又到工厂上班了,顶着人们窃议的目光。不和任何人说话,像灰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移来移去。对女人,绝不抬头看一眼,回家也不说话。做家务,料理女儿,垂着眼皮在于粉莲的目光下干这干那。你怎么不说话?于粉莲瞪着他。他没反应,到厨房里洗碗。你哑了?于粉莲声更高了。他又坐到小板凳上洗衣服。问你呢, 怎么不吭气?于粉莲好像又提高了调儿,其实是声小了些。他还是一件件搓着衣服。爸爸,你怎么了?女儿小心地走到他身边贴着他,轻轻摸着他的脸,不时怯惧地看看母亲。他没说什么,擦干双手,用毛巾揩拭着女儿小脸上的细汗。女儿不声不响偎着他,于粉莲站在一旁瞪眼呆看着。
都洗完了。女儿早睡着了,于粉莲也躺下了。他一个人缩在厨房里铺开书籍、资料、稿纸,还搞他的翻译。桌子太小了,灯光太暗了,空气太热了,他却在深夜的苦行中得点麻麻木木的安慰。我活得不像个人,可我能忍。厨房里满是油腻味,灰老鼠无声地溜来溜去。街道像铅色的剪纸,风一吹就皱了。一把大扫帚扫来扫去,一双老女人的小脚狰狞地从大黑袍下露出来。一个老头戴着黑皮帽,在严冬的城市中驼背走着。冥冥夜空中,一座剪影般的塔式高楼睁着雪亮的独眼,阴险无比……
第二天中午,他下班一回来,看见家里烟雾腾腾,于粉莲站着,脚下一铁盆灰烬,有的还白中透红地微燃着。他疑心了,再一看,自己所有的书籍、资料、笔记、手稿——其中有他已翻译了三十万字的一部书稿,都不见了。
“你——……”他浑身哆嗦了。
“我把它们都烧了,我不让你再搞这些。”于粉莲说道。她恨这些书籍纸张,看着它们她就有不安全感。
“你这是干什么?”他突然大吼一声,从来未有过,吓得于粉莲一颤。继而他又发现不对:他的书籍、资料、手稿很多,就这么一盆灰?“它们还都在哪儿?”
“太多了,烧不过来,我都卖破烂了。”
他抡起手臂重重搧了她一个耳光,然后疯了一样跑下楼。
收破烂的去哪儿了?天昏地暗,凉风掠地嗖嗖吹过来,雨点打得脸生疼,哗哗几阵下成瓢泼了。雷电闪着,马路成了河。他像只瘸狗在街上挣扎着。废品收购站去过了,哪儿还找得着?满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