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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梦幻似的田野;浓密的树荫下低头吃草的小牛犊;轻拂在流水上的垂柳;雨水洗
净后的天空,随着轻风飞向蓝天的薄公英的冠毛……那些画面,给了她说不尽的美
的享受。要是有哪位画家画下她这副神态,准会是张挺美的画。施亚男意识到,不
论是吴欢,还是别的什么人,是绝对破坏不了这幅画面上的情调的。
她走了。施亚男把她喜爱的那些画面看了又看,他没有想到这个外表那么平常
的卖票的姑娘,竟然会有这么高的美的鉴赏力。她想起每天早上发车,她咬着最后
几口油饼踏上汽车的时候,从吴欢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流露出来的那种怜悯的笑容。
凭那笑容,施亚男心想:吴欢在家里大概刚刚吃过涂着黄油的面包,喝完加了可可
的牛奶或者别的什么;可是他因此就会比吃油饼的姑娘变得更加高贵、优雅吗?
下午,吴欢显得有点神不守舍,他不知道自己昨天发出的那个信号,售票员姑
娘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不信那个姑娘不会被他所引动。不是吗?生活为他开放
着一连串通行无阻的绿灯。
他想起施亚男曾经问过他的那句傻话:“你——当真要和她怎么样吗?”
怎么样呢?要说他爱那个售票员姑娘,还不如说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想要征服她
的欲望。凭什么她对他像对一切人一样:亲切、友好而礼貌,就像对她每天搀着上
下车,给找座位的那个在丰盛胡同上车又在西单下车的、跋足的男孩子?凭什么从
第一天起,她就没有留心到他想要引她注意的那种努力呢?生活不是对他应允了比
别人多得多的权利吗?
下汽车的时候,吴欢匆匆地对施亚男说:“你先走吧,我昨天大概把书忘在车
上了,我得去找找!”
看着施亚男换了汽车,吴欢三步并作两步折回1176号汽车。售票员姑娘正在打
扫车厢。她猛一抬头,发现吴欢正热辣辣地瞧着她。
“你昨天在车上捡没捡到一本书?”
“什么书?”她例行公事地问着,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戏似的。
“《红楼梦》第一卷!”
“写名字了吗?”
“有印章:吴欢!”
“啊,有的!”她走到汽车前头,从挂在一个钩子上的书包里拿出那本书,还
给了吴欢,然后又接着扫起地板来。
吴欢急忙翻开那本书,那封没有抬头、没有封口的信,仍然夹在书里。他思忖
着:她究竟看过这封信没有?如果她没看过,她为什么不把书交到失物招领处去呢?
那就是说她看过。她特意留下了这本书,就是等着他来询问的!既是这样,为什么
她不把信收起来呢?
“同志——”
“您还有什么事?”
“你怎么没把这书交到失物招领处去?”
“我想也许有人会到这里来领取。”
“你难道没注意?这里面夹着一封给你的信!”
她的眼睛不像别的姑娘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总是扭捏或羞涩地躲闪开去,而
是直视着吴欢的脸,平时总是那么和善而文静的面孔变得十分严峻,但是,语调却
相当和缓:“您不觉得这很荒唐吗?就算是您不肯尊重自己,那也是不应该的,更
何况是不尊重别人。您记着,什么时候也不要使自己变丑呀!您瞧,我也许说多了,
不过请您理解,我的愿望是好的!”
吴欢到底比那些“土鳖”高雅,他甚至还像从前一样帮助售票员姑娘,但是,
这做作出来的热情,并不能掩盖他那烦躁而郁闷的情绪。有谁招了他惹了他呢?没
有,倒是他想招惹她,却又在她面前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败。所有的经验全像碰在
一堵弹力很好的橡皮墙上:他虽然可以不费什么周折地占有许多、许多,却占有不
了她的尊严、她的渴慕,甚至她的目光。这让他感到那样地难以忍受。他不明白那
使她得以抗拒他的东西是什么,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显得比她高出一筹?他决意要
挽回这种竟然使他感到自己不行的局面。他想,哪怕是激怒她,也是他的一个胜利,
毕竟他还可以在她那里占有一样东西:她的激怒!
简直就像有个魔鬼在他的心里施了什么法术,他忘记了自己平时处处留心保持
着的“风度”。
月初,通常是售票员姑娘查票查得比较紧的日子。可吴欢下车就走,根本不理
睬售票员姑娘请他出示月票的要求。她急匆匆地赶上去:“您的月票呢?”
吴欢挑衅似地说:“没有!”
旋亚男沉不住气了:“谁说没有,你不是买月票了嘛!”
吴欢并不理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咄咄逼人地盯着售票员姑娘。
她立刻明白了他心里翻腾着的那些东西。于是,她比平时多说了几句,像是在
宽慰他,又像是在申明她那一如既往的态度:“怎么会没有呢?您拿出来瞧瞧不就
得了吗?下车查票,都是应该这么做的!”
可是这番友善的愿望却遭到了吴欢的拒绝,他仍然固执地说:“没有就是没有!”
售票员姑娘严肃地说:“那就只好请您补票了!”
“多少钱?”
“五角。”她不得不对“有意不买车票”的吴欢进行罚款。
吴欢从口袋里稀里哗啦地掏出一大把钢镚儿。他一定早就有意地准备好了这场
恶作剧。
她没有接住。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小钱撒了一地。
施亚男平生头一次产生了想要揍人的欲望。他真想按着吴欢的脖子让他从地上
拾起那些小钱。
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站在吴欢的面前,
像是在宣读一篇科学论文,庄重地对他说:“小伙子,我可惜,可惜你的心,怎么
不像你的脸那么漂亮!”
而那张漂亮的脸,神经质地抽动着,带着鄙夷的微笑,冷冷地看着售票员姑娘
认真地一枚一枚数着小钱。就像旧社会里,那些有钱的施主看着那些告帮的穷人。
施亚男不知道吴欢是从哪里捡来了这种肮脏的意识,使他感到由衷的厌恶;也使他
对售票员姑娘产生了由衷的尊敬:如果不是为了职守,她有什么义务要看这份脸色,
受这种侮辱呢?
售票员姑娘从那把钢镚上抬起头:“喏,还多出七分!”说着,她便把多出的
钱递给吴欢。
“我不要了!”
“那是您自己的事情!”她把七分钱钢镚放在马路沿上,便转身上车了。
他想做的,他全做了。可为什么却没有感到发泄后的痛快和满足,反而浑身上
下,从头到脚都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疲惫和空虚?
尽管吴欢不动声色,施亚男却看得出来,在这场角斗中,他被那娇小的姑娘击
败了。
“这是何苦呢!”施亚男问吴欢。
吴欢振作起自己的精神,说:“花这么几角钱,瞧她表演一下小市民的趣味不
是挺合算的嘛!”
“小市民?”要是在以前,施亚男说什么也不愿伤了他和吴欢之间的和气,可
现在,一股怒气从他的心里升腾起来,他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我看没准咱们才
是小市民!别看我们平时温文尔雅地坐在沙发上谈谈哲学、音乐,弹弹吉他,听听
录音磁带,甚至不屑于吃小摊上的油饼……可这一切不过都是一种装饰,是极力掩
盖我们身上那股浓厚的小市民气息的装饰!我们自以为高雅的那一套,其实都是陈
腐得不得了的东西……”他看见了吴欢的神情,立刻停住了自己滔滔不绝的话头。
要是吴欢看见太阳突然变成了月亮,月亮突然变成了太阳,也不过会显出如此这般
的神情吧?!
在这以前,施亚男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是建立在一块非常牢固的基础上。原来
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误会。他们不过是站在一条结着厚冰的河上,等到春天一来,
和暖的风儿刮了起来,低头一看,那坚厚的冰河已经溶化,他们却站在两块并不联
在一起的冰块上,溶化了的河水还会把他们冲得越来越远……
天色暗下来了。他们无言地沿着停车场的环形广场走去。
谁也不想说什么了。他们知道,语言、情感都已随着他们之间那条不结实的纽
带断裂了,失去了。
施亚男猛然站住,他再也不羞于自己的“嫩”了。他把想要用在拳头上的力量
全都压进了这最简单的几个字:“太可耻了!”然后立即返回停车场去。他想对售
票员姑娘说——说什么呢?
吴欢说过,女性是一种脆弱的生物,而漂亮的女性尤其如此。
施亚男看见,她还坐在那辆空荡的、等着再次发车的车厢里,在暮色里低垂着
她的头。他想她一定在哭泣,他甚至听见了她轻轻的抽泣声。要不是怕她误会他是
一个趁火打劫、想要得到她的垂青的无赖,他准会替她擦干眼泪,对她说:
“还有很多人尊重售票员那平凡而高尚的劳动……”
一辆汽车悄然驶过,车灯照亮了她的脸。施亚男这才看清,她不但没有哭,而
且正沉湎在什么想象之中。从她的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来,她的思绪正在遥远而又
美丽的地方漫游着……施亚男明白了,人的意志和坚强在于自身内心的平衡。脆弱
的生物不是她,而是吴欢,也许还有他自己!他悄悄地离开了。
他在淅沥的雨声里信步走着。一面听着雨滴噗噗簌簌地敲打着阔大的白杨树叶,
一面想着人们从生活这同一源泉里却攫取了怎样不同的东西。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了
一种热切的愿望,想要把这迟迟才意识到的东西说给那位可尊敬的写诗的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