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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越一惊,“什么?为什么?”他常常看到那男孩来接宁可,是个很阳光的男孩子。
宁可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为什么,他没有错,我也没有,只是,有些事,他不能再接受,我也不能放弃,就是这样的。”
千越明白了,听着女孩子轻描淡写的说着她失去的爱情,“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男孩愿意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几乎天天来看一个病人,替一个不是家人的男人陪夜。
宁可说,“不是这么说的。”她俯身看看睡得很熟的以诚,“今天睡得很好是不是?”她说,“小时候,我曾有个哥哥,后来得了肝癌死了。才十三岁。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得了那种癌呢?妈说,可能是腌菜家里条件不好,每年总是腌上一大缸。爸怪妈天天弄腌菜,吃死了儿子,妈怪爸没本事挣钱害死了儿子。吵了许多年,越吵越心痛,可还是吵。再怎么吵,再怎么难过,我哥,是活不过来了。”她的声音有一点哽咽,“以诚,我把他当我哥。比亲哥好象还亲似的,我哥不在的时候,我还小,难过,但是这么多年,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样子了。”
千越走过去,搂搂女孩的肩。
女孩子反手抱住了他,拍拍他的背。
千越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以诚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
宁可想一想说,“算了,你跑来跑去的,不累吗?我今天就睡在这儿吧。陪陪你。”
千越微笑起来,“好。”
他们关了灯,宁可睡了床,千越还靠在椅子上睡。
黑暗里,宁可忽然说,“小越,你也过来躺一会儿吧,来。这床够大了,咱们俩都苗条。来。”
千越听她叫他,小越。听着这个称呼,几乎被他忘了的称呼,从心底里跑出来。
以诚总是叫他越越,以前他还被叫做苏苏,以诚家里人开始时叫他小沈,后来,从不提他的名字。
只有许多年前,母亲叫他小越。
小越,你该念琴了。
小越,把背挺起来好吗?
小越,你今天跟谁吃饭?
千越走过去,在床上躺下。床不大,他的身子,跟宁可的靠在一起,宁可身上很暖。
千越想,他有多少年,没有跟一个女性如此的亲近了。她们柔软的胸膛,芳香的气息,久违了。这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给他巨大的亲切感。
宁可忽然伸手握一下他的手,说,“小越,苦了你了。”
千越听她说,心里百味铺陈,却忽然地宁静了下来。
宁可又慢慢地说,“别灰心,以诚,倒底还活着。对不对?你要是灰了心,他才是没指望了呢。”
千越说,“好的。我知道。谢谢你,小宁。”
宁可说,“小越,我好象比你大一点哦。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姐吧。”
千越在黑暗里笑起来,“谢谢你,姐。”
那一晚,千越睡得特别好。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他看见宁可正在给以诚擦脸,以诚已经醒了。
他躺在那里没有动,仰视着宁可。宁可发现他醒了,转过脸对他笑。
千越想起来,除了以诚,他现在有一个姐姐了呢。
他所拥有的,依然很丰沛。他想。
千越起来,走到病床前,对宁可说,“早。”又转过来,对以诚说,“早。”
过了一个星期,是家人说要把以诚搬去普通的病房。
千越说,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的面前发表意见。
以刚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然后说,“我也不愿。我们家人都不愿的。只是……你知不知道,以诚这次受伤花了多少钱?”
是,他知道。
对以诚父母兄姐这样的家境而言,那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
千越说,“别搬好不好?费用,我来负担。”
千越回到病房,他发现,以诚的脸上有一种悲凉。不是凄楚,只是悲凉。
千越用手背蹭蹭他的脸,好象要把什么擦去似的。
然后他坐下来,接着做自己的事。
最近他接了好多的活儿。
以诚听着那脆脆的打字的声音,看着坐在床边的千越。
他穿着卡其色的短袖衬衫,里面有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脸颊上可能有点痒,他歪过头,在肩膀上蹭一蹭。
他的越越啊,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坚强了呢?
柔软如水珠,强悍如军队。
只是,越越,你可知道,再强悍的军队,也有战胜不了的事物。
比如,病魔。
43
以诚曾经买过一份保险,那时候,他年青力壮,几乎不知道生病的滋味,只因为有人上门推销保险便买了一份。那时又何曾想过会有如今的不幸?
那一份赔偿的钱,在他从抢救室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就用完了。
特护病房每一天的房费是三位数,更不要提他每天做的治疗,那些药,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手术。
每隔三四天,护士便会来催着续医疗费。
以诚家里很快便再也凑不出钱来,千越拿出了自己的积蓄。
这么维持了两个月。
千越看着自己帐户里的余额越来越少了。
他退掉了租的房子。
好在东西不多,其实千越大部分时间是住在以诚的病房里,但是宁可还是给他在以诚的分司里腾出半间屋子,收拾了张小床,被子什么的,都是全的。千越说,不用麻烦了。宁可说,半间房子也倒底算是个家。
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的时间,以诚会睡上一个长觉,千越便在这个时段里找了个工作,在一家四星级饭店的大堂的咖啡厅里弹钢琴,做为背景音乐,报酬不高,但还算不错。很快经理向他提出,能不能晚上也过来,挣得多些,就是时间会晚一点儿,千越拒绝了。
说来也怪,就这么奔波,千越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与精神都比以前好,也不觉得累。
有一天,以诚刚睡着,千越正要去饭店打工,姐姐来了。
站在病房门口,也不进来。
千越说,“我这就走了。”
姐姐突然叫住了他。
千越站住了,姐姐却又不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姐姐说,“小沈,你来一下。”
姐姐把千越叫到走廊里坐下,只把手中提包的带子捏来捏去,看着前方雪白的墙壁,低头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转脸递给千越。
“小沈,”她说,“这是我的私房钱。我把它,交给你。贴在以诚医药费里用。你……别让人知道。”
千越接过来,一张存折。
他知道,这是姐姐能拿出的全部了。
姐姐并没有起身走的意思,重又看着墙,慢慢地说,“我们家以诚,从小就听话,好带。知道心疼人。十来岁的时候,就帮着家里做许多的事。小时候,去中山陵玩儿,那时候,车子不好坐,我脚扭了,他硬是一路背着我走到中山门……累得嘴唇都紫了……我一直……都疼他……比儿子都亲……儿子将来也不是我的,但是这个兄弟,是一辈子的。我总是……希望他好。”
姐姐吸吸鼻子,“有时候,我想,如果,那时候,不是我多嘴,不告诉家里,是不是,不会有今天的事?小沈,我以为,我那是为他好……”
姐姐走了。
千越打开手里的存折,看了看上面的数字。
有一瞬间,他想叫住姐姐,把存折还给她。
姐姐是下岗的,她有一家小小的编织店。
千越想,她要编多少件衣服,才能自己偷偷存下这样的一笔钱?
但是,以诚躺在病房里,他不能让他就那么停了治疗,停了药。他只有自私一点,自私这一回。以诚若是好了,再慢慢还她。
以诚若是能好。
千越取出一半的钱,用信封封了那存折,第二天又送回姐姐的小店,托店里的人交给姐姐。
陈医生告诉千越,目前的以诚,最怕的,是并发症,也不能让肌肉萎缩,还有,千万不能生了褥疮。
千越问,“陈医生,我在资料里看到,有一种空气动力床,那种床会每隔一段时间充气,迫使肌肉运动。请问国内有没有这样的床?”
陈向东说,“那种床的费用是相当可观的。”
千越问,“要多少钱?”
陈向东说了一个数字,又补充道:“并且,目前国内也只有协和与上海的龙华有这种床。”
千越想一想说,“那么,人工按摩也是可以的吧。”
陈向东点头道:“是啊。可以,不过挺累人的活儿。”
千越笑笑说,“陈医生可不可以教教怎么做?”
每一天,千越都会帮以诚按摩两小时。
以诚身上的管子较前一段时间少了许多, 以诚也瘦了许多,腿与胳膊都显出一种病态的白,但还并没有有松驰萎缩得太厉害。
按摩的确是个累人的活儿,有几回,正在按摩的时候,以刚来了。
不做声站在一旁看着,然后会上来换下千越。
以诚睡着的时候,以刚与千越单独相对,多少会有一点的尴尬。
有一天以刚突然说,“下个星期的治疗费,我给交了。”
千越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话。
以刚接着说,“也许你会觉得我挺没人性,可我还是觉得,不如,让以诚搬出特护床吧。负担……会轻一点。”
千越说,“只要还能撑得下去,我就会撑下去。”
以刚没答话。
临走的时候,忽然回头对千越笑一下,“你说你,”他说,“你说凭你的样貌,还有这份儿心,要是喜欢的是女人,那是她多大的福气。”
千越也笑起来,“过奖。”他说。
每天下午,千越从打工的饭店回来,以诚也醒了,千越会打一盆水替他擦身。
千越总是用有柑桔香味的肥皂,那是以诚以前最喜欢的味道。
千越买了大大的浴巾,每次擦完身,都替以诚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跟护工与护士一起给他换上干爽的床单。
连护士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清爽的高位截瘫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