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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生产兵团始建于1964 年,它在处建时期曾经明文规定:初到农场的知青三
年内不准谈恋爱,不准结婚,不准探亲。这样到了70 年代,许多大龄知青成了
老大难,还在打光棍。我的好朋友王斌就是其中之一。
王斌是来自定西专区孤儿院的孤儿,已经二十五岁,还没有女朋友呢。
他在定西孤儿院读过五六年书,但始终没有升到小学三年纪,不光是城市来的女
知青看不上他,就是孤儿院来的姑娘对他也不屑一顾。他不光文化水平太低,相
貌也不行——又瘦又小,对姑娘们没有吸引力。
他在场部赶马车,经常给我们商店扛货,我认识他好几年了,知道他有一个不堪
回首的童年。1958 年,引洮工程上马,他大被生产队派往引洮工程的渭源工地
劳动。这一年的6 月全家进了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吃饭,家里不叫冒烟,队长叫把
粮食交到公共食堂去。他大当时三十出头,是农村的积极分子,上边叫往食堂交
粮,就一颗粮食也不剩的都交出去了。当时爷爷说,家里还是存下几斤吧,防备
荒年。他大说,都人民公社了,吃饭不要钱了,就要过上共产主义生活了:楼上
楼下,电灯电话……还能闹荒灾吗?真要是天旱了,冰雹打了,国家的火车欧的
一声吼,粮就拉来了,你还怕没吃的吗?粮食交到食堂,他大就上引洮工地去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年没旱没涝,人却饿肚子了:劳动力都上洮河去了,炼钢
去了,粮食淌到地里了,洋芋也烂在地里了,国家还要收公粮收征购粮,食堂没
粮食吃了,只是煮些麸皮汤汤叫大家喝,国家的返销粮不见影儿。这样的日子凑
合到1959 年夏季,年老体弱的奶奶就饿死了。
他大也从洮河工地跑回来了。原因是民工的粮食也供应不足了,民工们也吃不饱
了,面黄肌瘦干不动活了。由于他大是跑回来的,队长还不给他大汤喝,他大就
只好匀着喝家里人的那份糊糊汤。这无疑是给挨饿的一家人雪上加霜。他大回来
后队里还连续批斗,结果大的内脏叫人打伤了,从此一病不起,旧历九月份食堂
停伙的第三天就去世了。
这时家里就剩下爷爷、娘、两个妹妹和王斌自己了。
他大去世后一个月,大妹妹就殁了。那时全家人吃树皮,吃谷衣,填肚子。吃这
些东西肚子胀的很大,排泄不下来,娘拿筷子一个人一个人往外掏。一天下午,
娘正给他掏着呢,大妹妹说她的肚子也胀的不行了。娘说自己鹅去,大妹妹就去
茅房了。天黑要睡觉的时候,娘说,芹芹这半天那去了?找来找去,在茅房里找
到了:大妹妹在一堆灰上趴着,已经硬硬的了。娘抱着大妹妹哭了一场,用一团
豌豆草裹上抱着撇到山沟里了。那时候爷爷已经外出讨饭去了。娘把大妹妹撇了
之后就像给魔障了,除了挖草胡子、拾地软儿给他和小妹妹拾掇吃的,就痴呆呆
坐着,经常自言自语:不得活了,咋办呢……结果又出事了。
大妹妹役了之后的半个月的一天早晨,他醒来后发现娘不见了,五岁的小妹妹也
不见了。
他以为娘早早儿就带着妹妹挖草胡子或者掘蕨菜杆杆去了,或者找吃的去了,就
在炕上坐着,等娘回来。
太阳已经西斜了,娘还没回来。他等得焦急了,肚子也饥饿难忍了,就穿上鞋子
走到门口去看。从大门口往巷道得两头看,没有娘的影子。他又往村口走走。
在村口,他遇见了要出门拾地软儿的段家大娘。大娘问他:土宝宝,你做啥去?
他没事的时候总在土堆上玩,搞的土头土脑的,人们就在他的乳名前加了个土字。
他回答,段娘,你看见我娘吗?段家大娘说,土宝宝,你不要等了,你娘回不来
了,他有点疑惑,说,我娘哪去了?咋回不来了?段家大娘说,我的娃,你娘没
给你说吗?她到旁人家去了,再也不回来了!你快回家吧,不要等了。他更不明
白了,说,我娘到旁人家做啥去了?她咋就不家来了?段家大娘说,瓜娃子,你
娘给人家当媳妇去了,再不回来了。你快回家去,找你爷爷去吧。
听说娘给人家当媳妇去了,他一下子就怔住了,继而大哭了起来。这不是天塌下
来了吗?
王斌跟我述说往事的时候我问过他:以后你就进孤儿院了吗?他说没有,那时还
没有孤儿院,我跟着爷爷过。我们家就剩爷爷一个大人了。爷爷还靠不住,爷爷
那时候已经不在家了,他自己讨饭去了。我娘走的那天,爷爷就在外头讨饭,没
在家。我爷爷没走远,就在通渭县城里讨饭,过上十天八天回来一趟。回来也指
望不上,全通渭都挨饿呢,他能把自己混着饿不死就不容易了。不过也有时候拿
回一个两个洋芋来给我吃,住一夜第二天又走了。我问,那你怎么过日子?回答,
村里的人看我孽障,东家给一口汤,西家给一口汤,再就是在麦场上斗麦草,拾
粮食颗颗吃。我娘走的那天,我回家哭了一场,就到麦场上拾粮食颗颗去了。我
问他:以后你见过你娘吗?回答,见过,我娘改嫁的就在我们村里,有时在路上
就遇见我娘。我觉得惊奇,问他:你们在街上经常遇到呀,那见面时怎么办呀,
你叫娘吗?他回答叫。我问你娘什么态度?他回答,我娘看见我就叫住我问,问
我吃饭了吗,叫我到那个家去。我不去。我娘就哭。我妹子也叫我,我也不去。
哦妹子小,瓜着哩。我问,你怎么不去呢?他回答,我也不叫去。我也每次讨饭
回来都跟我说,你大没了,你娘就跟了人家,不要你了,是个没良心的,心狠,
没情没义。你见了再也不要叫娘,不认她。我觉得我爷爷说得对。我说,那你还
叫娘呢!他说,忍不住嘛!我娘见了我就喊宝宝,我躲,她就追,追上了就问,
爷爷回来了没,爷爷讨上饭了没,给我吃不给。我要说爷爷没讨上饭,她就哭,
就叫我去那个家。我不去,她就哭。有时候义看见我就哭,一句话没说就哭。有
时候哭的我也心酸,但我不哭。我说,你应该去嘛,你去了你娘能给你点吃的。
他说,我不去。我恨她,她狠心不要我了,我还到她那个家去吗?我要有志气。
我还问过王斌:你妈到你家来过吗?他回答,不来。我们农村的风俗,跟了旁人
的妇女不能去原来的婆家,去了人骂哩。
我记得还问过一些问题:你娘12 月初改嫁,到你进孤儿院,还有两个月,这两
个月的时间,你怎么活过来的?据我了解,这两个月政府没发放过一斤救济粮。
抖麦草,拾粮食颗颗。村子里有十几个娃娃抖麦草。我们把生产队麦场上的麦草、
豌豆草、谷子糜子草垛垛翻遍了。有时候一天能抖出一二两,有时一颗粮食也抖
不出来。有一次草垛塌了,把两个娃娃压死了,也没人来找,没人来救一下。后
来,一个亲房二叔找我来了,说榜罗公社有个儿童孤儿院,收娃娃的,我领你去,
看人家收不收你。我跟着二叔去了,二叔跟人家说我大饿死了,娘改嫁了,爷外
出要饭了……人家把我收下了。
王斌在榜罗公社儿童孤儿院生活了两年。这两年中吃国家的救济粮,一天半斤。
到孤儿院第二年,孤儿院给孤儿们发了课本,开始有老师授课,但他饿的心急,
课堂上坐不住,经常跑到街上找吃的。有时候混到粮管所给各大队和生产队发放
救济粮的地方,偷着吃政府从外地调拨的红薯干,有时在街上捡别人扔掉的西瓜
皮吃,看见别人扔掉的桃核,拾起来塞进嘴里嗍别人没吃干净的果肉。只有过年
的时候,二叔来孤儿院接他回王家岔村庄住两三天,和爷爷见个面,然后又回到
孤儿院。两年后榜罗公社孤儿院的孤儿合并到通渭县孤儿院,这时供应的粮食多
点了,但还是吃不饱。在通渭孤儿院一待就是几年,但他连三年级都没升上去,
就因为肚子饿,没心思学习。直到1967 年1 月被农建11 师11 团招工,才吃饱
了肚子。
在通渭县孤儿院,他回过一次家,也是二叔来接他去过春节的。从榜罗公社回过
两次家,两次都躲着没见娘。他从心底里就不愿见她。两次回到家中,爷爷总是
耿耿于怀地对他说,你娘坏良心了,他大去世才一个月,就把娃娃撇下走了,差
点把王家搞的断了香火。他到是没想过什么香火不香火的事,他想的是娘不管他
了,他连谷衣、荞皮都吃不上了,差点饿死。他去拣麦颗子,差点叫塌下来的麦
草压死。塌晚上睡觉,炕是凉的,冻得他睡不着觉,挨不到天亮。受的那个罪!
所以这次从通渭孤儿院回到家中,他依然不愿见娘。倒是娘想见他。初一的那天,
他给村子里几位从1960 年的大饥荒中活过来的,并且给过他一汤一口谷衣炒面
的老人拜年——他已经十四岁了,知道感恩了。当他在村口的段家大娘拜年时,
段家大娘问他:你不看一下你娘吗?他果断地说不去。段家大娘说,土宝宝,你
的娘可是没有忘记你呀。不管哪一次说起你都淌眼泪。他对段家大娘说,她还知
道淌眼泪?知道淌眼泪,那时间把我撇了!段家大娘说土宝宝,我的娃,还有儿
子跟娘记仇的吗?你知道不知道你娘当年走的时候想把你带走的吗?是你爷爷
和二叔不叫你娘带走的,说她把你带走,王家就没后人了。
段家大娘说着话,就打发她的小丫头说,去,把你土宝宝哥哥的娘叫来,就说是
我叫的,到咱家来。土宝宝,你们娘母子就在我家里见上一面,不要叫你的爷爷
知道。知道了那老汉还骂我多管闲事呢。
王斌说,不要叫,我不愿见她。但段家大娘的小姑娘已经一溜烟地跑走了。于是
他站了起来说,大娘,我走了。他确实不愿见他娘。他知道感恩了,但他的爱憎
也更分明了:他恨娘,娘抛下他到旁人家去,不仅是不爱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