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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马马虎虎的。你祖父弟兄三个,我们三一三十一,有钱分钱,有地分地。”
我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可分的东西。除了我自幼在里面长大的这五进房子之外,我
只听大爹跟父亲说过,有两个田庄,押给别人;有多少芦苇地,也当给别人了。
只剩下一个“靳庄子”,现在家里的进项,只靠“靳庄”的收成。家里经常吃得
很节省,我们每次回家,第一顿饭,大半是在外面叫的饺子,只有我们这几个从
外面回来的人吃。以后,我们就跟着全家一同吃大锅饭。那菜多半是卤鱼、虾酱、
小干鱼炒白菜、虾酱炖豆腐、卤菜拌豆腐。夏天的时候,后园里有自己种的茄子、
南瓜和豆角。粮食多半是高梁、小米和棒子面。只有过年才吃米饭、馒头和猪肉。
打仗的时候,家里吃一种面条,硬硬滑滑的,人们说,那根本不是粮食,不知是
用什么做的。吃多了,胃会胀痛。
家里自己养鸡,反正一切自给自足。好像人们从来也不花钱似的。据说,只有我
们回家的时候,才从外面买一点东西来吃,那是拿我们当客人招待的。
“别以为他对你们好。”祖母说:“你们几年不吃家里,省下的钱,够他招待你们
的了!”
大爹的太太,我们的伯母,我们叫她“大妈”。大妈是家里的“心脏”。她永远是
天不亮就起床。起床之后,她把自己打扮整齐,抱柴,烧水,把头天晚上浸好的
秫米放在锅里煮粥。高梁米最难煮,要费很长时间,才可以煮稠。等我们起来的
时候,红红的秫米粥已经盛在乌亮的瓦盆里,炕桌上摆好自家腌的酱菜和卤鱼,
等着我们吃早饭了。
大妈和大爹不同。她总是笑脸迎人的。冬天,早上起来,她总是先问我们“夜里
冷不冷”,然后舀热水,让我们洗脸。我常常注意着她那鹅蛋形的素脸,梳着光
洁的发髻,她的眼睛很美,流溢着柔和的光,而她里里外外的张罗着全家的琐事,
决定着每天膳食的分配,四季衣裳的添制,记着每一房大人孩子的生日。到了那
天,一大早,就有烧饼油条和鸡蛋,表示庆祝。她把那一大堆煮熟的圆溜溜的鸡
蛋放在过生日的孩子的炕上滚着,使人觉得那真是一种快活健朗的祝福。她说烧
饼和油条是象征着腿的健康的。我很欣赏她这种祝福。她那明快、肯定而柔和的
动作使我对她有无限好感。我还敬佩她每天早晚,必定按规矩到祖母房里来问问
安,点烟倒茶,整理被褥,在门旁侍立一刻,闲谈几句,然后退出房门的那番礼
法——那已经被我们这维新的一代弃如敝屣的礼法。而祖母却说:“你大妈当这
个家,只会苦我们,她自己房里是富裕的,我才不稀罕她装模作样的来讨好我们!”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我也不喜欢去深究这些。我并不关心老家财产的多少。
自幼,我就受了父亲的影响。他常说,“一个人靠祖产是没有出息的。我不在乎
家里的财产,人人该都自立谋生。”
那正是那样一个转变的时代。许多读“洋学堂”的青年都丢下那旧得霉腐的老家,
去外面自立谋生。他们投入一种新的、工业化的生活里。他们用时钟代替了太阳。
他们过着连吃一根葱也要去买的日子。他们按月领薪水,而薪水总是不够开支。
但是,他们穿得一天比一天考究,妇女们慢慢的讲求时髦,而且学会了打牌。当
我们隔几年回一次老家时,老家的人们都带着敬羡的眼光看我们,而我们也为自
己能够自立谋生,和接触新的东西,学来新的“派头”而有点自豪。
但是,有一年,我们忽然不能自立谋生了!
那年,战争爆发,父亲忽然失业。小家庭的生活,怕的就是失业,我们没有积蓄,
兄弟姊妹又多。正在徬徨无主,忽然接到大爹的信。我们拆开那旧式的印着红框
的中国信封,看见大爹那朴拙的毛笔字。他写道:……小难逃城,大难逃乡。如
在外生活不易,可随时返家团聚。家中虽清苦,然粗茶淡饭,尚可无缺。……”
父亲一生好强,说,“如果我发财还乡,还有脸回去。如今落魄,情愿在外面流
落,也不回去丢脸。”倒是母亲看出家里实在无法维持,暗中写了一封信回家。
说,决定先让我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可以减轻一点负担,母亲和父亲带着弟弟则
暂时在外面看看情形。
不两日,大爹来了回信,信中详细说明火车开到的时刻,让我们务必搭某日某班
的火车回去。
那天,天气奇寒,风雪交加。十八岁的我,带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妹妹,上了火车。
火车在冰天雪地中奔驰。我们三人紧紧地挤在三等车厢里的一张椅子上坐着。茫
然的望着外面的风雪。那平原真是荒凉。火车奔驰好几里,也看不到一户人家。
只有冻僵的寒天、冻僵的河水、冻僵的平原、冻僵的枯树和颤抖的电线。那火车
窗棂上积着高高的一层雪。车中的暖气驱不走那从四面八方袭来的严寒。我们的
手和脚都冻得发痛。
那天,因为对面来的火车在路上出事误点,我们这班车在一个小站等着“错车”,
等了好久,到达老家那小站时,已比平时晚了半小时余。冬天日短,车进站时,
但见暮色苍茫。我们三个提着简单的行囊下了火车,那狂风吹得我们站不住脚。
正在徬徨无主,却见大爹从那个写着站名的白色木牌后面跑过来。他脚下穿着大
毡窝,身上穿着羊皮袍,头上载着老毡帽。他跑的时候,那毡窝就陷在深深的雪
里,使他举步维艰。他跑得那样吃力,而又那样快,使我们几乎不相信那就是大
爹。我们从来也未见大爹跑过,他总是四平八稳的踱着方步的。而这次,他吃力
的跑到我们面前,嘴唇“嗦嗦”的抖着,用他冻僵的手把两个妹妹搂在他怀里,
说:
“好孩子!好孩子!冻坏了吧?孩子?”两个妹妹被西北风夹着鹅毛大雪灌得喘
不过气,扑在大爹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旁边把背对着风,满眼都是冰
凉的泪,不顾得寒暄,是见大爹伸手接过我的箱子,说了一声:“走吧!还得过
天桥。”
小站的天桥是露天的,很简陋。高外风欺雪虐,我们又是逆风,大爹走在最前面,
吩咐两个妹妹产:“拉紧我的袍子!别抬头!我给你们挡着风!”两个妹妹紧紧抓
住大爹的羊皮袍子后摆。我跟在最后,把围由紧紧的裹住头和嘴。而那大片的雪
和大股的风,“呼呼”的把我们一直往后推。我们边眼睛都睁不开,模模糊糊的
只见大爹在前面躬着身子和寒风抵抗。走到天桥中间,忽然一阵疾风,把三妹的
围巾吹飞,三妹被风吹得一个踉跄,险些从那稀疏简陋的栏杆下面掉下天桥去。
大爹回身一把拉住了三妹,把他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三妹系在头上。又返过手
垭紧紧的拉住她们,啃着天桥上冻硬溜滑的积雪,步履蹒跚的走过了这惊险的一
段。当我们下了天桥,走出站台之后,我才看见大爹的脸上冻得发紫,他嘴上花
白的短须,沾着白白亮亮的冰花。他的嘴里呵着白气,哆嗦的说:“来来!我已
经雇好了‘刘把式’的车。”“刘把式”的车在车站转角的地方等着,他是镇上一
个熟识的马轿车夫。乡下知名人士赶车的叫“车把式”。
上了那挂着棉篷的马轿车,我们并没有停止抖颤。车被棉篷紧紧的围住,里面黑
洞洞的。风雪被阻挡在棉篷之外,而大爹却跨坐在外面的车辕上。旧时的规矩,
妇女才盘膝坐在车里,男子是要“跨辕”的。
我们不知道大爹有多冷。从车站到家,还有三里路,又是逆风。当我们好容易到
家时,已经掌灯了。
老家还是那样,天已全黑,只有有煤油灯的地方是红红亮亮的。大爹把我们带到
祖母房里,祖母房里升着炭火盆。大妈带着怜惜的笑容走过来,给我们打热水洗
脸,给我们用开水冲茶汤喝了,我们渐渐暖上来。大妈让我们坐在烧热的炕头上,
一面张罗给我们端饭,一面抱过簇新的棉被和枕头,问祖母,是让我们睡祖母的
套间,还是睡大妈的套间。“他二婶(指我母亲)那东厢房太冷了,还是孩子们
和我住在一起吧!”她建议着。祖母带着欣慰的心情答应着,一面向我们问长问
短。而大爹早又恢复了他那慢慢吞吞的踱方步,和那慢吞吞的说话的腔调。当我
们一面吃饭,一面激动的着外面的风雪时,他只“嗯嗯”的答应着,仿佛那是一
件很平常的事。
而一直到后来,我们才想起,那天火车误点,他在风雪中更多等了我们半个钟头。
老天!那样的风雪!
许多事都是这样的,在当时,觉得很平淡。也不知道究竟有多艰难,也不知究竟
有多温暖,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感激。我只记得从那以后,祖母没有再提大爹独享
我们财产的事,也不再提分家的事。
过了几年,战争完了,苦日子也过去了,我们才听说,大爹那些年省吃俭用,把
押给人家的庄子已经赎了回来。芦苇地也差不多都赎回来了。镇上以前一共有四
个有名的大户,后来都破落了。我们是其中之一。我们也是唯一留住祖产房屋,
而且赎回祖产田庄的一户。
我想,假如从那时候不再荒乱该多好!努力和节俭本来是最真实、最不会被否定
的东西。亲情也是最真实、最不会被否定的东西。而我们这一代就缺少那种福份,
家里刚刚振作,就又被变乱席卷了!
我到了台湾,要结婚的时候,收到大爹一封信。信里附着一个红包,里面是四千
万元的汇票。信上大意说:“家中年景不好。我原为各侄女每人积存一份妆奁,
但不幸,币值贬降,这数目大约也只能给你买双丝袜子,伯伯不才,未能克尽家
长之责,希吾侄谅之。”
我岂能不“谅之”?我岂能不感激涕零?我岂能忘记那年的风雪,那北方古老的
家园!那凄寒如爝火般的光与热,那属于中华古国传统的含敛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