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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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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吃一颗!”    
    她两手哪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象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个给我听。”    
    丈夫于是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义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跟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的,却故意盘问他。    
    “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    
    “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个好听的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道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    
    “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    
    “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陪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会挨一顿臭骂,就把话支开,扯到“女学生”上头去。他问萧萧,看没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没有女学生过路,她想看看。    
    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这些事的来源还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到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子,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自然完全是胡诌的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因为花狗说这个就叫做“自由”。    
    花狗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歆羡口气说:“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到萧萧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巴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他说:    
    “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十三岁黄花女,还要等十年才圆房!”    
    花狗不做声,打了那伙计一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粝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象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十五岁时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凡事都学,学学就会了。乡下习惯,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从劳作中攒点私房,两三年来仅仅萧萧个人分上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棉纱,已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丈夫早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象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到身边。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俩“感情不坏”。    
    地方稍稍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那一类事上去了。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一次女学生,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用手捏着辫子梢梢,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    
    因为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到处树木蒙茸,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找材料,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象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反倒好一点。终于有天,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个妇人了。    
    那时节,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向萧萧唱:    
    娇家门前一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不是为你为哪个?    
    末了却向萧萧说:“我为你睡不着觉。”他又说他赌咒不把这事情告给人。听了这些话仍然不懂什么的萧萧,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对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末了花狗大便又唱歌给她听。她心里乱了。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了咒,一切好象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到丈夫返身时,手被毛毛虫螫伤,肿了一片,走到萧萧身边。萧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自己作了一点不大好的糊涂事。


第二部分 萧萧第5节 尾声

    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她觉得身体有点特别,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将这事情告给他,问他怎么办。    
    讨论了多久,花狗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    
    到后,萧萧捏着自己那条乌梢蛇似的大辫子,想起城里了,她说:    
    “花狗大,我们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不好么?”    
    “那怎么行?到城里去做什么?”    
    “我肚子大了。”    
    “我们找药去。场上有郎中卖药。”    
    “你赶快找药来,我想……”    
    “你想逃到城里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讨饭也有规矩,不能随便!”    
    “你这没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    
    “我赌咒不辜负你。”    
    “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赶快拿去肚子里这块肉罢。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声,过了一会儿,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哭,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儿,问萧萧:    
    “姐姐,为什么哭?”    
    “不为什么,灰尘落到眼睛里,痛。”    
    “我吹吹吧。”    
    “不要吹。”    
    “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他把从溪中捡来的小蚌小石头陈列在萧萧面前,萧萧泪眼婆娑的看了一会儿,勉强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我可要生气。”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过了半个月,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哑巴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哪儿去。哑巴只是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巴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希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    
    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东西总在动,使她常常一个人干着急,尽做怪梦。    
    她脾气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象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    
    到八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见到了,丈夫问这是做什么,萧萧就说肚子痛,应当吃这个。虽说求菩萨许愿,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长大的东西仍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见到了,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还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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