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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百尺路尽头,戚少商驻足察看了水势和周围的山石,确定舒舒所言无误,山庄出路只可能有水路一条。他对顾惜朝道:“跳。”
顾惜朝一愣:“我不识水性。”
戚少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顾惜朝尴尬道:“我不识水性。”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想也应该不难学会。”
“时间不多,你只管吸一大口气,到水底憋住,待出了水面才可呼吸。其余的事情交给我。好,现在吸气。”戚少商抓起顾惜朝的肩道:“然后跟着我跳。”
两人剑鱼一般钻入了水中,水面溅起一串细碎的白花,宛如初春凋落的雪,又似天际破碎的云。
戚少商一人几乎承担了两人的重量,加之脚上创口未愈,沾了水便又开始渗血,每踩一下水便似重重挨了一板。可他顾不上这些,也顾不上看一眼身边的顾惜朝,只一边紧紧抓着他,一边紧紧地盯着前方。舒舒只对他提过机关需要两个人才能闯过,至于体细节却是连她都不甚了解。
戚少商拨开水底飘散浮游的水草,只见三道活动的石壁忽开忽合,水流便自石闸中流向外河。只是这三道石闸的起落忽慢忽快,同时又绝不会有两道闸升起,叫人难以捉摸。
两人终究不是水里呆惯的鱼儿,加之顾惜朝凫水之技尚且生涩,在水下能停顿的时间有限,并不能仔细计算出石闸起落的规律,只好觑准了中间的那道石闸,粗略估算它开启的最短时间。若是此刻在水中的,只有戚少商或顾惜朝一人,那么定是要绝望的。因为戚少商脚伤既重,顾惜朝又不擅水性,两者都绝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冲过那道石闸。
幸好,他们都不是单独一人。
●(十)
戚少商望了望顾惜朝,顾惜朝也望了望戚少商。他们互相点了一点头。两人的发丝在水中漂浮,随着这一颔首,也轻轻曳动起来。
戚少商解下自己的腰带,将一头交给顾惜朝。他解得很快,交得……却有一丝迟疑。顾惜朝接过那紧实的布条,便径自凝神望住那石闸。
戚少商亦屏息。
可更令戚少商窒息般紧张的,却是一刹之后。顾惜朝瞅准了石闸升起的时机,豹子般向前一蹿,堪堪擦着石闸边缘冲了过去。人在水中不同陆上,阻力使行动滞缓了不少,如果没有戚少商在他脚上拼力推的那一把,顾惜朝可能已经被那合上的巨石斩为两截。而这一跃一推,也只经过了一刹。一刹过后,戚少商与顾惜朝已被隔在石闸两端。
戚少商脚上有伤,经不起推搡,故而必须垫后,由腰带为索,借索上拉力过关。即便不是如此,他也万万不会由得自己一人当先脱险。不论另外一个是不是顾惜朝,他都宁愿先自相信别人,而非让别人先来相信自己。顾惜朝则恰恰相反,他万万容不得被别人撇下,由自己身涉险境。不论另外一个是不是戚少商,他都本能地留了后路,宁愿自己辜负他人,也不给他人机会辜负自己。
黑色的腰带被死死地压在石闸之下,戚少商觉得手中的腰带轻盈飘忽,仿佛怎么抓也抓不住似的。他忍不住要想,想这石闸的对面,腰带的那端,还有没有人……
他努力阻止自己胡思乱想,时间亦没有给他太多机会思考。
石闸升起,腰带蓦地绷直。戚少商本能地抓紧,感到手上传来一股力量。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全身振奋,借着牵引的力道,双脚一蹬,钻过了石闸。
过了石闸,水域便豁然开朗。戚少商拉着顾惜朝就近登了岸。沁凉的水面在黎明的初阳下蒸起薄雾。从四周的密林看来,此处竟是深山,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伴着依稀的鸟语染出一席清新的朦胧。淡青色的晨光散不去一夜的湿寒,连鸟雀的啼鸣都带了一缕清凉。
戚少商和顾惜朝均是同样的狼狈。湿透的衣衫沾在身上,乌发贴在面颊,水珠兀自滴下。这般看来,两人身形倒不似平时那样悬殊。顾惜朝近来虽清减不少,可仍不失颀长俊逸,而戚少商褪去身上大氅,亦不似原先虎背熊腰。两人站在一起,倒是不分轩轾,不相伯仲。
适才在水下,两人只字不吐却能心意相通,可一旦脱了险,对彼此的心思却又猜不透摸不着,默默相对,竟而无言。
未几,戚少商低低问:“你不问我为何救你?”
顾惜朝抬眼:“你自己说过,不知自救,与天无尤。我只想离开,而如今这目的也达到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你是跟着我被抓的,我必须将你完好地送还给铁手。”顾惜朝虽不问,戚少商却还是答了,又道:“我倒有话问你。”
“问什么?”
“你究竟知不知道那砖石下的机关?你究竟有没有……出卖我?”戚少商的声音压得极低。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是的,戚少商早就知道了。可不论他是否知晓,不论他有多么确定,他还是忍不住要亲口问上一问。他的心里像是有块石头没有卸,压得他直似断了气般窒闷。
“呵,顾惜朝从不做蚀本生意。出没出卖……大当家说呢?”顾惜朝翩然拂袖,斜里踏出一步,回头侧睨戚少商。那一声“大当家”,却似是负气,又似是挑衅,直将过去的一幕幕从戚少商脑海里生生拽了出来。
戚少商听他这么一唤,湿冷的身体在晨风下不禁打了个颤,眉头皱了皱正要说什么,忽听身后的高墙内锣鸣鼓响,必是巡庄的家丁发现了两人潜逃。当下顾不得说话,只哼了一声,便急急往深林遁去。顾惜朝微一怔,却也知情势危急,不便落单,只得尾随戚少商同往山里去了。
密林幽深,又兼灌木驳杂,一时半刻竟也未见追兵。戚少商放慢了脚步,细细观察四周,但觉这密林好似一个天然的迷宫,奔波了大半个时辰而眼前景色却屡屡反复,心下怀疑这林子也同那画眉山庄一样经过了布置,专门用来困住不法出入山庄之人。
戚少商正颇有踟蹰,却听顾惜朝道:“向东行三里,便可见出路。”
“你又如何知道?”戚少商问。
“前夜被挟来时,我故作晕厥才未被下药,特意在来路上留心了马车的行径。”顾惜朝语气中颇有些不自在。
戚少商这才忆起,那夜自己曾因胸中气闷而对顾惜朝动粗,不料竟被对方不动声色地全看在眼里,想来着实有些不自在,而顾惜朝如此掩藏亦令他背脊发凉。他从回想中抬头,望了顾惜朝一眼,却只淡淡道:“我们走吧。”
此话一出,反倒是顾惜朝大感错愕,预想中的横眉怒目、沉声喝斥竟未如期而至,只被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说辞浅浅带过。
戚少商这两年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顾惜朝想知道。他本以为他的心已经死了,却不防备被这蠢蠢欲动的好奇牵出了对人世的一丝留恋。先前那些挑衅的言语,他只是不计后果地信口诌来,浑没放在心上。即便可能由此引得戚少商勃然大怒,他也不以为意。只因他全不将性命当成要紧事,何时戚少商要了,也便由得他来取。
两人无言,默默行得片刻果然林尽路现,当下循径而去,不敢停歇。
●(十一)
衣衫渐渐被风吹干,日头亦由东升变作西斜。赶了大半日路,二人均是饥肠辘辘,可谁也不愿启齿,只这般僵持着强自硬撑。好容易才在山道边上望见一座石亭,戚少商的脚步却已不稳,虚浮得直似要瘫倒下来。他一步慢似一步,便是昏倒的前一刻还兀自拄着逆水寒努力挺直腰杆。
“大当家!”顾惜朝见到戚少商砰然倒地,忍不住惊呼。脱口的“大当家”三个字竟把自己震了一震。他怔在当地,没有上前搀扶,脑中转过千百种思绪。曾几何时,戚少商也是这样在他面前倒下,只不过当时他身前还挡着七大寨主,挡着雷卷,挡着息红泪。而如今,这些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他和戚少商,顾惜朝却无措起来,不知该如何自处。
愣了片刻,顾惜朝对自己道,如今两人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救戚少商便等于救自己。于是蹲下身来探探他鼻息,不料触手极烫,戚少商竟是染了高烧。顾惜朝急忙将他扶起搀至亭中,见他靴下遗出一道血迹,想是创口裂开,浸水溃烂了,先前在山路上奔驰,自己竟一直未曾注意。
偏偏山中天气多变,此时突然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石亭虽可避雨,却不便久留,而若冒雨赶路,留下的足迹更为清晰,极易追踪。顾惜朝在亭中踱了半晌,仍是想不出法子。
恰巧此时,一个砍柴的樵夫远远走了来,垂头丧气地将一担湿透了的木枝撂在地上,忿忿地擦拭脸上的雨滴和汗珠,坐在地上唉声叹气。
“请问这位大哥,这里是什么地方?”顾惜朝正没了方向,料想这樵夫是山中熟客,便开口问道。
“这儿?普贤寺的迎客亭呗。”那樵夫被雨浇湿了辛苦一整天才砍下的柴,正没好气。
“普贤寺?这山上的就是普贤寺?”顾惜朝大喜,指着山路问道。
“我在这儿砍了二十多年柴,还能有假么?”樵夫不耐烦。
顾惜朝心生一计,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递给樵夫:“这位大哥,我与朋友本要去拜访一位故交,但天气生变,朋友身感不适,我俩便有意折返。不知大哥可否好心帮个忙,将这封书信送与对方。这里有些微薄银两,聊表在下心意。”他觑准那樵夫被雨淋湿木柴,很是丧气,料他必不会推辞。
果然,樵夫兴奋地接过银子,叠声应道:“好好好,包在我身上。”
顾惜朝怀中本有写满晚晴临终所念诗句的纸张,被水湿透了也舍不得扔,此刻正好拿来搪塞那樵夫。他递过“信”,道:“我这位故交脾气古怪,非旧识不得进屋。我身上也没有什么记认的东西,不如你换上我的鞋,好让他知道是我托你办的事。”
樵夫爽快应了,麻利地换了鞋,便循着顾惜朝指点的方向,兴冲冲去了。这山民生性淳朴,听顾惜朝胡诌了几句方位,虽不曾记得那处有房舍,也只当自己见识寡陋,老老实实地寻去。
顾